言尚说:“我说不好。”
暮晚摇:“可我偏偏要听你说。”
坐于车中, 言尚沉默许久。
然而暮晚摇显然不放过他,她一直盯着他看,非要他给出个答案。
好一会儿, 言尚才缓缓开口:“殿下想听我的私心话,还是听我的分析?”
暮晚摇听他说“私心”, 心里咚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她想多了——言尚这种人, 他的私心和她以为的怎么可能一样?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反正她对婚姻早就没想法,不抱期望。如今问言尚,不过是想欺负他罢了。
暮晚摇慵懒道:“那你就随便分析分析吧。”
言尚望着她,轻声:“若是不含个人感情, 我认为二人或许都可以。”
暮晚摇:“……你在逗我么?”
言尚无奈道:“然而若是私心一些,我心中认为韦巨源虽然年龄小些,然而殿下只要多等他两年,他是非常适合殿下的。”
暮晚摇瞥他:“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和韦树交好吧?”
她怀疑道:“你是不是因为和杨嗣关系不好,才反对我嫁杨三?”
言尚不可控制地皱了一下眉。
哪怕他脾性极好,也因为她这种猜测而顿了一下。
索性他这人脾性好到了极点,他只顿了一个呼吸,就调整过来了情绪。
言尚说:“我不会因为私人情感左右殿下。况且杨三郎只是与我有些误会, 说开了便好,我岂会无故诋毁他?”
暮晚摇笑吟吟:“是,你不会诋毁任何人。我就等着什么时候驸马住进了我的公主府,你与我的驸马和睦相处, 日日恩爱吧。”
言尚无言。
他继续将话题拉回之前的:“我建议殿下选韦巨源,是因为比起太子, 其实李家为殿下的安排才是更好的。虽然太子日后是储君……然而殿下已是公主, 保持明面上的尊重已经足够了, 太子能给殿下的,韦家、李家也可以。
“再者,韦家走的是‘长存’之路。这样的世家,轻易不会牵扯进去任何不合时宜的事。殿下选了韦巨源,韦家和李家合作,两大世家联手,殿下夹在中间会好一些。
“更好的,是韦巨源和韦家的关系不是太好。所以殿下即便选了韦巨源,也只是代表和韦家合作,韦家的那些人,因为不管韦巨源的缘故,他们轻易也不会管到公主头上。这样公主嫁了人,仍然能很自在。殿下与巨源在长安生活,韦家在洛阳,李家在金陵……天高皇帝远,总是轻松一些。”
暮晚摇有些惊呆。
她本只是逗一逗言尚,哪里想到言尚居然真的给她分析了这么多出来?
而听了他的分析……暮晚摇扶了扶自己发鬓间的步摇,奇怪地打量他:“你是不是被巨源派来给他说媒的?你口口声声他有多好,你是收了他多少好处?难道巨源心慕我?”
她掩口,喃喃自语:“他小小年纪就会慕少艾了?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言尚忍耐地看着她,他侧过了脸,攒紧手中的书,紧抿唇。
暮晚摇瞥去,见他鼻梁挺直,面容掩在阴影下,投了一重阴翳……他不说话,但对于他这种脾气好的人来说,这个样子便是已经有些不悦了。
暮晚摇噗嗤一笑。
她道:“怎么了,言尚?生气了?”
言尚轻声:“臣不敢。”
两人在车中隔断距离,暮晚摇伸手也够不上他,她又犯懒,便直接抬腿,裙裾如莲荡开。马车中,女郎鞋履抬起,脚尖在他膝盖上轻轻点了一下。
言尚一僵,低头看向她踩在他膝上的珠履鞋尖。艳色轻轻晃悠,玉足裹在其下,她勾了一下又一下……
膝盖都被她踩得有点儿僵,言尚只好看向她,还试图说服她:“殿下不要这样。”
暮晚摇:“你接着说啊。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不信你真的是替巨源说媒的。”
言尚有些无奈,向她看过来,接着说:“我确实不是替巨源说情。因在我看来,殿下若是与杨三郎……其实也可以。”
暮晚摇好奇了:“这个又怎么说?”
言尚抿了下唇,垂下眼睫,他似极为认真地替她分析她的婚姻:“因我虽然觉得站队不好,但如果太子未来是储君……殿下想赌一把大的,未必不可以。何况殿下和杨三郎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关系非他人能比。
“我见殿下和杨三郎说话时的神态,就知……你二人其实很信任彼此,他对你很好。若是……你们成婚了,即便有个太子在管着,杨三应该也会护着殿下。从个人情感来说,殿下有和杨三郎的这段旧情,嫁给他其实也稳妥。”
暮晚摇:“你说了等于没说。”
她道:“你觉得韦树也挺好的,杨嗣也挺好的。你真是谁也不得罪啊。反正驸马是谁,你都觉得不错。你就没有一点儿个人想法?做我的家臣,你就打算这么和稀泥下去?”
言尚垂目。
暮晚摇又训他,将他说了一通。他待她训完了,才说:“我自然有个人想法。殿下想听么?”
暮晚摇都习惯他这种温吞不得罪人的作风了,她没好气:“说说看。”
言尚道:“若论我的私人情感,事实上我私心是不愿意殿下选他们任何一个的。”
暮晚摇瞬间怔住了。
她向他看过去,见他盯着她。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东宫外,车停下了,外面的仆从向公主请示下车。他们却听公主声音急促:“等一下!”
车中,暮晚摇紧盯着言尚,一目不错:“说话不要说一半。你为什么不愿我选他们任何一个?”
言尚背靠车壁,安静至极。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柔声:“若有可能,我私心是希望殿下不被任何利益所左右,能够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齐眉举案。
“殿下第一段婚姻是利益,是牺牲。难道第二段也要这样么?
“若是可能,我希望殿下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真正想嫁的。这世间一定有真心爱护殿下的,让殿下觉得什么利益都不如选他好。我私心希望殿下能遇上这样的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所以,若是私心而论,我是不愿殿下选他二人任何一个的。”
言尚真诚道:“我希望殿下嫁给自己喜欢的。”
暮晚摇怔怔看着他,痴痴看着他。
他话音温和,目光温和,气质温和……他娓娓道来,却如一把刀尖锐无比地插入她的心房,刺中她早已封闭的内心。她心中有些委屈,有些难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
而言尚向她伸手,微笑:“车停了,殿下还不下车么?”
暮晚摇眨眨眼,掩去自己眼中一瞬间的失神。他手掌向上抬,是一个托着的姿势。她将手腕放上去,便被他轻轻托住,被他带着下马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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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东宫见到太子,暮晚摇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所有情绪。
她的一点儿心软只在方才露出了一点儿,她踏入东宫时,便重新全面伪装起来,又是那个冷傲的丹阳公主了。
言尚跟着她一起进去,但是并没有进去见太子。因为言尚如今没有官身,还不够资格面见太子。
言尚在外厅等候暮晚摇时,再一次见到了杨三郎杨嗣。
杨嗣坐在东宫院子里一棵桃树下,他眯着眼盘腿而坐,望向言尚:“言素臣是吧?太子殿下要我接见你。”
这般说着,杨嗣手上正扒拉着一个九连环,哐哐当当半天。
有东宫侍女看不过去,跟杨嗣小声:“三郎你小声点儿吧?殿下罚你在院子里思过,你纵是要玩九连环,也不要弄得声音这么大,让我等在太子殿下那里不好交代。”
杨嗣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他果真声音小了点儿。
但是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杨嗣苦大仇深,显然解不开。
杨嗣:“……”
他本来想一边解九连环,一边高高在上地将言尚警告一顿。然而他卡在了第一步上。
言尚在旁默默看了他半天,起初还行了叉手礼跟这位杨三郎打招呼。但是杨三郎面子上挂不住,专心解他的九连环,没搭理言尚。
言尚在旁边站了半天,杨嗣一张脸就越来越僵硬。
越来越绷。
任谁在另一个人面前显摆,却丢脸丢成这样……都会不自在。
杨嗣心烦自己怎么想到玩九连环的,想来想去,只能怪自己看到言尚进来,想对方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哎可是他练拳都好,干嘛解九连环!
解不开实在尴尬。
杨嗣尴尬至极时,听到那个言二郎讨厌的声音响起:“你将你右手拇指所搭的环下面那个环向右侧绕三圈,再转向左手中指所搭的环……”
杨嗣目光不善地瞥过去:“这种小孩子玩的游戏,能难倒我么?你是觉得我解不开么?”
其实言尚都看着他在同一个角度绕了三次了,三次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言尚也是看杨嗣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都开始渗汗了,他才开口提醒。
而现在杨嗣瞪过来,言尚便笑了一下,温声:“郎君自然能解开,多花点儿时间就好。只是郎君这般英武之人,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琐事上,有些大材小用。郎君应该做更重要的事。”
杨嗣:“……”
他哑口无言。
非但无话可说,说不出斥责对方的话,还觉得仿若一缕春风吹入心房,将他安抚得极为熨帖……杨嗣作为一个从小被太子骂到大的混世魔王,他是几乎听不到别人夸他的,而言尚这么一说,杨嗣就忍不住沾沾自喜。
他忍不住在心里自我说服:他说的有道理。
虽然心里认同,杨嗣面上却不显。他无聊地将九连环放下,不再丢人了。少年郎坐在花树下,探寻地看着言尚。即便是坐着仰头的姿势,杨嗣也气势昂然,如剑如电,稳稳压着言尚一头。
杨嗣道:“不要以为你会说话,我就会认同你。这里是东宫,不是其他地方。”
言尚叹:“郎君似乎对我有些误会,且容我解释一二。”
杨嗣嗤声:“开玩笑,我对你能有什么误会?”
言尚心里微妙地不舒服了一下。
他安抚杨嗣,竟像是安抚另一个暮晚摇一样。因杨嗣这个语气……和暮晚摇实在是太像了。
像得言尚这种心细如发的人,一阵阵地难受。
到底是多好的关系……才能像成这样?
言尚忍下心中那点儿不适,在面上保持着温和笑意:“那请郎君先说一下,对我偏见为何如此之深。若只是上次在北里见到我,郎君觉得我品性不佳,我倒是可以解释。”
杨嗣:“一边和公主交情好,一边吃花酒,你觉得你品性没问题?”
言尚道:“郎君难道不是一边为公主抱不平,一边坐在北里与我碰面么?”
杨嗣眉毛扬起,冷声:“你什么意思?”
言尚:“郎君有自己的缘故,我自然和郎君一样。”
杨嗣若有所思。
他说:“之前在永寿寺时我便碰到你和摇摇一起,你二人当时为何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