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2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677 字 19天前

傅百善一双大眼忽忽一闪,便甜腻腻地唤了一声“好伯伯”,喜得邬老大笑得前仰后歪。陈溪过来没好气地道:论岁数您老当珍哥的爷爷都都够了,还老不知羞得让人唤您好伯伯!现下我可瞧见了,您不给珍哥弄副顶漂亮的生辰礼回来,我饶得了你,只怕傅爷饶不了你!“

邬老大站起身子豪爽一笑,叉腰道:“海上男人一个字一颗钉子,自会说话算话,大侄女,老汉我不会让你白唤我一声的,擎等好吧!至多一个月到两个月,让我大侄女好好开开眼界!”

陈溪看时候不早了不敢再胡扯,连忙准备往家赶。傅百善走好远了,都还看见邬老大站在船舷上挥手,心里便觉得这倒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

陈娘子守在后门,看见珍哥跟在儿子后面一蹦一跳地,赶忙将人搂在怀里为她搽汗。却见小姑娘的脸颊红绯绯的,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子,摸在手里还有一股异常的温热,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又细细摸了一下她的后背,竟是一手的湿润。

这副模样分明就是中暑了,陈娘子骇得连忙进屋,将药油拿出来在小姑娘的脖颈手腕处抹上。回头将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迈着碎步去禀报宋知春。院子里登时一片兵荒马乱,最后还是傅满仓看不惯女人们的毫无章法,唤了人去回春堂请大夫,又将女儿亲自抱到的碧纱橱里,这里三面临水阴凉蔽日,最是凉快不过。

不一会工夫,回春堂的大夫过来了,说的确是中暑,开了药剂方子让多喝些绿豆苦瓜汤就好了。傅百善直到此时才显出症状来,神情怏怏的,口唇都干得脱了皮,只有脸面还是一片干红。到了晚间,喝了用竹叶、青蒿、藿香熬的汁水之后,才在竹榻上沉沉睡了。

忙了一晚的宋知春累得不行,顾嬷嬷便主动请缨照看。

看着小姑娘好容易睡着了,顾嬷嬷不敢惊动她,又不敢走远,只得拿了一副针线在廊下守候。曾姑姑草草用过晚饭后,急匆匆地回来看到一片安然静好,方舒了一口气轻笑道:“这小丫头也是,中个暑都这么大的阵仗!”

顾嬷嬷没好气地瞥过来一眼道:“这还是个孩子,你拿宫里那套要求她做什么,一天到晚学这样学那样,好好的人只能趁大人午睡时出去溜达一圈,活生生招了暑气回来,看把她折腾得这副惨样,好容易养出的几两肉全没了!”

曾姑姑对这副护犊子的模样简直感到牙疼,不由反驳道:“这能怪我吗?看你们把这丫头惯得不像样,十来岁的姑娘眼看就要大了,连一副像样的针线都拿不出来,绣一幅帕子竟绣了大半年,好好的鸟雀生生绣成鸭子。这副禀性也不知随了谁,从前她生母的琴棋书画女红针凿可是样样精通呢……“

顾嬷嬷一时骇得心子跳到了嗓门,一把捂住曾姑姑的嘴。又轻手轻脚地走到碧纱橱面前,隔着青色的纱帐就见女孩依旧沉沉地睡着,长长的眼睫在脸颊处形成一片淡青色的阴影。不由轻叹了一声,方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用了家乡话小声骂道:“侬作死哩,满嘴胡诌!”

曾姑姑便有些讪讪的,压低了声音道:“想是在宫里头呆久人也变傻了,猛地一出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子。老姐姐,且饶我一回!“顾嬷嬷看见平素端庄自持的人难得的一副可怜模样,拿了手指恨恨地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才作罢。

第二天一早起来,傅百善的高热终于退了,一家人方才放下心。没想到隔了五六天,高热又起来了。这回来势凶猛不比寻常,只一个晚上便烧得人事不醒。回春堂的大夫过来细细诊治一番后道:“面燥腮赤咳嗽喷嚏,惊悸抽搐肌凉耳冷,呵欠闷顿乍凉乍热,又观耳后有红筋目中含泪,贵府千金怕是郁结于心难以疏怀,导致身子较弱,所以将将才好一点又引发了痘疹。”

大夫话语一落,满室的人皆惊住了。

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郁结于心?珍哥从来都不是存心事的孩子,看来这大夫也是个半吊子,宋知春急得眉毛几乎要飞到天边去,将大夫胡乱打发走后,高声唤了傅满仓赶紧骑了快马到州府重金聘请有名的大夫过来。又怕真的是痘疹,一面和顾嬷嬷将屋子打扫干净,好供奉痘神娘娘,一面又拜托曾姑姑将一对双生子挪到隔壁照看好。

等傅满仓扯着几乎要虚脱的大夫进了屋子时,傅百善脸上已经开始起米粒大小的疱疹了。大夫仔细看了,说的确是痘疹,将回春堂大夫留下的方子斟酌了一遍,修改了几处后吩咐赶紧去抓药。

时人十分害怕痘疫,很多地方为祈宁免灾还建有痘神庙,认为痘疹娘娘是痘神余化龙之妻金氏。民间有谚语曰: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全。称出痘为出宝,视小儿出痘为过关,可见痘疹之危害令人生畏。

宋知春细细问了一遍几个仆妇,却只有陈娘子一人小时候出过,其余人都没出过。便定下以碧纱橱为隔离之所,众人都在外间活动,不许踏入一步。每日里只陈娘子一个往返,将饭食热水送至门口,她陪着女儿在屋里等出花。

从这天起,傅家便进入了非常时期,傅满仓连船上铺子里的事务全抛开不管了,日日伸着脖子隔着围墙想看一眼媳妇和闺女,偏偏那长长的落地槅扇关得紧紧的,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双生子也知道大姐姐生了过人的病,不能去探望,只得每日里站在门外为姐姐唱个歌谣吟诵首古诗!

整整一个月,院子里木棉树下的药渣堆得小山高时,前来复诊的大夫终于宣布小姑娘的痘疹痊愈了,幸亏照料的人经心,小姑娘的身上连一丝痘印也无。正当大家欢喜雀跃之时,宋知春却又病倒了,也是痘疹,也是来势汹汹高烧不退。她最是一个刚强之人,才发现症状时就把自己关在后院里,每日依旧只让陈娘子一人送茶饭……

最后将近年关宋知春痊愈时,傅家人人都跟着瘦了一圈,大家伙才冷不丁发现傅百善已经是极懂事的一个大姑娘了。

41.第四十一章 拜谒

徽正十二年七月, 傅百善在自己的房中摆弄手中新得的礼物。这是一副象牙做的七巧板,装在珐琅釉的铜盒里。七块不过小儿拳头大小的象牙板身上还镂空雕刻了孝感动天、卧冰求鲤、芦衣顺母、戏彩娱亲 、卖身葬父、刻木事亲、怀橘遗亲等二十四孝中的七幅图。

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会儿后, 傅百善将七巧板仔细收好,走进内室打开角落里一个丈宽等身高的楠木大箱柜。那柜子里是码放得齐齐整整的一个个的小盒子小匣子, 大的也不过手臂长,小的只有巴掌大, 密密地摞满了大半个空间。

傅百善歪了头, 一时起了兴致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挨个打开, 全部都是各种式样的玩具。有价值不菲的,也有一看就是路边摊上的,这些都是历年来裴青逢年过节或是生辰时送过来的礼物。宋知春见不过是些玩具, 心想真是孩子心性,又想到裴青虽无父无母却素来持重自律,离开傅家后都还记挂着这里, 大概是真的把傅百善当妹妹看待了,就默许女儿收下了,不想几年积攒下来竟也是数量可观。

傅百善也弄不清楚为何要特特拿箱子装了,任凭双生子如何索要都没有拿出来送人。

这个饰金戴玉的摩喝乐是那年七夕节时送来的, 传说摩喝乐偶像是牛郎织女的化身, 七夕日夜女孩儿及儿童们祭拜它们,可以祈求获得智慧和心灵手巧。常见的有瓷质、木质、泥质等各种材质,而手上的这对摩喝乐用雕木彩装栏座, 饰以金珠牙翠, 又用碧绡纱作了罩笼, 怕不要白银上百两。

下面的紫缎皮面盒里却是一副做工极精致的陇东皮影。因这个地方产的皮影造型俊俏大方,外轮廓挺拔概括镌刻精细流畅,广州地界茶楼里戏园子里的艺人们都喜欢采用。

傅百善听说过这种皮影的制作严格,首要就是选用年轻、毛色黑的公牛皮,因这种牛皮厚薄适中,质坚而柔韧青中透明。牛皮刮干净、晾至净亮透明时即可制作。先将样稿轻画在牛皮上,然后用各种型号的刀具或刻或凿。之后用透明水色着色,颜色一般不调和,故而纯正绚丽对比强烈。刻凿、着色完毕后“出水”即熨平,这是其中最关键也是最难的一关。出水后再晾干组合好后插上木杆就可从上台了。

左手举起个白脸的曹操,右手举起个红脸的关公,傅百善铿铿锵锵地自己跟自己对仗了一场,末了咯咯吱吱地笑个不停。

又翻了一会儿,下头还有九连环、空竹、布老虎,甚至还有一对颜色净黑造型古朴的泥叫叫,这些玩具来自大江南北。想必是裴青每到一地就费心收罗这些东西,所以自家的这个大柜子才几年的功夫就要满了。

门外的大丫头荔枝唤了一声“姑娘”就打帘进了门,将一碗五六分热的汤碗放在桌上后,笑着过来帮她收拾铺了一地的玩具。傅百善嘴巴一瘪,小声嘀咕道:“怎么还要喝呀?”

荔枝就是那回绑架事件后官府出面发卖的一批小丫头当中的,顾嬷嬷亲自挑选了六个放在身边教养。傅百善因为是傅家长女,顾嬷嬷特选了大两岁的荔枝过来服侍。

果然,这个荔枝性情温柔却又稳重大方,有时看到小主子不对时还能上前规劝一二。此时,看到傅百善难得一见的耍赖样子,不由掩嘴轻笑抢先说道:“姑娘别找借口了,这碗汤药不凉不烫,不浓不淡正正好喝,你快喝了我才好跟曾姑姑交待!”

却是今年初春天里傅百善来了第一次癸水,本来有些粗枝大叶男儿性情的孩子一时吓得不轻。曾姑姑给她细讲了诸般不能寒天下水忌生冷的事宜后,又给她把了脉,说她底子虽好可是宫体有少许寒气。于是,每三天一碗的四物汤就成了例事。

四物汤是一道中医补血、养血的经典药膳,以当归、川芎、白芍、熟地四味药材为主要原料熬制而成,是女子宫寒补血的首选。见实在推诿不过,傅百善闭了眼一气儿喝了,未及感受到那股苦药汤子的怪味,嘴里便被塞了一颗指尖大小的梅子。

却是房里另一个大丫头莲雾,看见傅百善吐了细核,忙端了盘子又喂了一颗进去。傅百善连吃了五六颗梅子才感到嘴里的怪味略散些,又起身漱口才感到人缓了过来。

莲雾和傅百善同岁,今年也有十三岁了,她生得娇小爱笑行事机敏。跟在傅百善身边几年,与荔枝的稳重不同,莲雾的性格还颇有点自来熟。见姑娘纠做一团的脸色重又缓下来,莲雾腻了过来笑道:“好姑娘,明儿你们去光孝寺拜谒禅师时带上我可好?”

傅百善伸指一戳她笑骂道:“昨晚曾姑姑才说要去拜谒高僧,就叫你得了信。日后朝庭打仗也不用什么斥候之类的人物了,只派你一人管够!”

荔枝边收拾汤碗边手脚利落地将一套蓝地缠枝牡丹的被褥换了,闻言回头笑道:“可别说,这丫头八成上辈子是兔子精转世,耳朵生得格外的长,姑娘身边的人不紧着好好侍候姑娘,一天到晚的瞎打听。每回跟着陈三娘出去采买食材时,高兴地就跟过年一般高兴。回头我去跟顾嬷嬷言语一声,把你调去给陈三娘打下手得了!”

难得看见性子宽厚的荔枝这么训人,莲雾扭着身子急道:“好姑娘,我也不过是跟着出去了三五回,再也不敢了,且饶了我这一遭吧!”室内静了一静,然后暴出一阵银铃般的大笑。莲雾这才明白让这两人一齐给戏耍了,姑娘她不敢碰,荔枝就别想跑了。撸开袖子上前一步猛地一扑,刚刚才整理好的铺陈瞬时乱成一团。

广州城外的寺庙不多但也不少,人们但凡遇着婚丧嫁娶、建屋架梁都要到寺里来求个签问个吉凶。如果遇着了挂单的高僧,那信众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光孝寺是广州除六榕寺外香火最盛的寺庙,一千多年前的一天这里发生过一场有趣争论。慧能来到这里,堂内的蟠动了,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说“风动”者,论无风幡不自动。说“幡动”者,论有风山何以不动。慧能播言: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自己心动。这便是有名的“风幡”典故,悠悠扬扬如这钟声,一直响到今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