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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登枝 胡马川穹 4677 字 19天前

39.第三十九章 过往

夜凉如水, 墙角青花团龙纹香熏炉里的香料袅袅沁脾。

顾嬷嬷在外面边收拾被褥边支了耳朵细听着小姑娘的动静,对她一气儿刷了三遍牙齿只字不提, 为她细细掖好细棉布被面后才歪在一边准备睡下,却见小姑娘大睁了双眼哪里有半分睡意。想了一下, 顾嬷嬷不由笑了,转身取过矮塌上的一把竹扇过来轻拂, 这段时节是广州城最好的时候, 不冷不热, 就是偶尔有几只夜蚊扰人。

傅百善趴在枕上终于好奇问道:“您说那位曾姑姑是什么人呀?她教习时,明明轻言细语的,偏我怕她得不行?比怕我娘都怕得厉害!”

顾嬷嬷搂了她, 摸着小姑娘乌黑的一把好头发想了一想后,轻声说道:“曾姑姑是从宫里头出来的女官,皇宫那是什么地儿呢?那是人世间最大的修炼本事的地方, 每个人进去后都要学会很多本事才能够活下来。”一低头却看见小姑娘那双明澈得照得见人影子的眼睛,心下想给她说皇宫那些污糟事做什么?此生都要离那是非地远远的才好。

于是转移话题轻声道:“她的本事有很多很多,象你刚才刷牙用的牙膏方子就是她在古籍当中翻到的,到后来就给了我, 象这样的美白美颜、修饰容貌的方子她那里多的是, 我陪着你都弄来可好?”

小姑娘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怏怏地道:“这些倒不是很想学,我想学好功夫以后出去当个女将军, 不行的话当个游走江湖的女侠也成, 再不济当个女捕快也行啊!听溪狗哥说他们出海的地界上看到过女王, 头上戴着鸟雀羽毛做的王冠,身上穿的衣服全是黄金和宝石。本来那个裴——裴青答应带我一起出海去看看的,谁知道这小子食言而肥,搬出去后开始还见着两回,后来就不知哪儿去了,问溪狗哥也不说。等哪一天我逮着他了,定要把他好好收拾一顿!“

顾嬷嬷心头暗惊,这裴青走时自家姑娘不过八九岁吧,怎么还念念不忘的?还要好好收拾一顿人家?还要当将军,当女侠,想到这些话语要是让老爷太太知道——,顿时感到一阵头疼。回过神来笑道:“好姑娘,你的愿望这么多,那更要好好地跟着曾姑姑去学东西了。她在皇宫里头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样的稀奇事都知道,等她喜欢你了,就让她讲给你听,不比到处跑强很多!“

傅百善摇头,满脸地不赞同:“爹爹常跟我说读万卷是不如行万里路,有好多东西书里可不能教给我!”

顾嬷嬷一时语噎,不由浮起孩子长大了,可不是小时候随便拿言语糊弄得了的了。想了想后道:“那也要先跟那曾姑姑把本事学好,我记得她从前说过一句话很有意思。大致是说这世上的礼仪规范就好像我们的衣服,一定要学好用好。要我们想穿的时候、得用的时候,就拿来穿一穿用一用。不想穿、不得用的时候就弃在一边好了,反正不能让这些东西束缚了我们自个儿!“

傅百善听得目中一阵放光:“这话说得甚合我的心意!”

顾嬷嬷心里好笑,但总算放心下来这孩子不急着去当什么女侠了,转身却被她像扭麻糖似地缠着追问往日的事情。过往啊?顾嬷嬷一时不免有些惆怅,现在想起来京中的往事就像上辈子的事了,怎么一个恍惚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把被子小心地围在手肘下,慢慢地开始讲古。

曾姑姑是打小就进的宫,因为她规矩学的好又行事稳妥,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被一个娘娘挑去了。那个娘娘开始还好好的,越到后来就越不大受皇帝老爷的喜欢,一个月里头也见不了几回面。不过那位娘娘也不怎么生气,关了大门带了宫里头的人春天种菜秋天种花,日子也挺悠闲的。

可是宫里头的事情不是这样算的,有些时候你不找事儿,事儿要来找你。那位娘娘的亲生儿子死了,天也就塌了。那位娘娘在屋子里头关了好久,让曾姑姑这些跟了她很多年的人都担心不已。然后——

“然后怎么了?您怎么不讲了?“傅百善好奇地追问。

顾嬷嬷摇摇头,笑道:“那位娘娘很伤心,打那以后就把很多从前服侍她的人都慢慢地放出宫门了,让她们愿意往哪里走都行,就是不要再回皇宫了!”

傅百善用手支颐,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曾姑姑是个可怜的人啊,就像陈三娘一样虽然很有本事,可是因为是女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就一直在咱家待着。”

顾嬷嬷哑然失笑,摇摇头故意逗她道:“像你这样算的话,我也是没有地方去的,也是个可怜的人啰!”

傅百善疑惑地说:“这怎么一样呢?您有我,有小五小六,怎么会没有地方去呢?以后我嫁人了,您愿意跟着我那我就给您养老,不愿意跟着我还是在这里待着,那就让小五小六给您养老。他们跟不听话,看我不拿巴掌抽晕他俩?”

小姑娘理直气壮的语气让顾嬷嬷一颗老心熨帖不已,欢喜得搂住她亲了几下,才接着讲那位“可怜人”曾姑姑的故事。

有一年皇宫的冬至宴上,有位宗室的老夫人看中了彼时尚年轻的曾绿萝,想为鳏居许久的娘家侄子求娶。那位老夫人的丈夫是当时的宗室令,是皇室里仅存的辈分最高的人,就连皇上都不敢轻易扫其颜面。

当着那么多的诰命夫人,就见身为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曾绿萝,慢条斯理抚平裙上的褶皱,施然站出来跪在大堂上,规规矩矩地给皇后娘娘磕了几个响头后温声道:“看在奴婢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赐给奴婢三样嫁妆可否?”

皇帝虽不喜那位宗室老夫人的倚老卖老,但是却是很喜欢这位宫女的颇识时务。于是自作主张地越疽代苞道:“你跟着皇后也有十来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说三样就是三十样嫁妆也是应得的!”

曾绿萝微微一笑道:“奴婢只要白绫、匕首、毒酒三样嫁妆,让这位老夫人明天把喜堂布置好,奴婢随时都可以跟着您出宫去嫁人!”

大堂上一片鸦雀无声,连皇上都给惊住了,那位宗室老夫人气得手脚直打哆嗦。最后,还是皇后娘娘懒洋洋地一笑,上前把曾绿萝扶起,牵了她的手对着众人说,且容她回去仔细翻检一下,看坤宁宫里有没有这几样嫁妆,等置备齐了再将人给送去。说完就拉了曾绿萝的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那件莫名其妙的求婚也就不了了之。

自从那之后,大家都明白了——不管皇帝喜不喜欢皇后,人家的凤位坐得稳当当的,坤宁宫里的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肖想的。

顾嬷嬷讲到这里不由笑了,回头一看小姑娘已不知什么时候入睡了,毕竟一天到晚的功课都是极累人的。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半伏在枕上,密密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静静地栖息着。心里软软地想到,这孩子的理想竟是想去当个女将军呢?

第二天,傅百善再在曾姑姑面前学规矩时就心甘情愿多了。规矩礼法是衣服,说得出这样话的人也应该是极有意思人。小姑娘心想这件衣服要么不穿,要么就要弄得好看些,穿在身上才会服帖。

曾姑姑对于她的细微变化默然于心,在课业上也越加的严格,空闲时也给她讲一些宫中的旧事和规例。

宫女们一经选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洗澡,等年纪稍长才可以把头发留起来。刚进宫的小宫女要由嬷嬷们教各种礼仪和梳妆打扮的技巧,嬷嬷一般非常严厉,动辄非打即骂。如果聪明灵巧,半年就可以派到宫中各处也就有月钱可拿了。宫女们的月钱多少并无定制,膳食、衣服、胭脂水粉等有宫内供给。

宫女的身份也不尽相同,上层的为宫中女官;下层的为普通奴仆。对于女官除了年龄、身体、品行诸条件外,还必须掌握女工等技艺。宫廷岁选秀女,凡选中者入宫试以绣锦、执帚一切技艺,并观其仪行当否,有不合格者命出以次递补,然后择其优者教以褚般规程,日各以一时辰写字及读书。写读毕次日命宫人考校,一年后授以六法。

宫女们除了完成各种差役之外,还要经常在知书女内官的教习下读女训、女孝经等书。宫女稍有违规者,将被处以墩锁、提铃和板著。

“提铃”就是受罚宫女每夜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徐行正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板著”就是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一般情况下受罚宫女头晕目眩僵仆卧地,甚有呕吐成疾乃至殒命的。

傅百善听得连连咋舌,曾姑姑笑着摸了她的头发道:“在宫里当差外人只看到光鲜的一面,其实真是时刻把命悬着。宫女有三怕,睡觉、吃饭、出恭。遇着个好主子就不说了,遇到个不体恤人的主子那日子可就难熬了!”

傅百善点头,看来即便是曾姑姑这般风姿卓越的人,也要经过诸多后天的努力和辛苦付出才能有现在的优雅气度。她自小就生长在广州,原先还一度憧憬过京城是个什么样,皇宫里是个什么样?听了曾姑姑讲了这一二三之后,一时觉得那里就像海上黑旋涡一般令人生畏的所在。

40.第四十章 痘疹

广州港码头。

正值大中午, 平日里熙攘的街面上没有一个行人,临街的小酒坊里也只有几个力夫和水手在歇凉, 屋檐下的大黄狗耷拉着舌头,趴在地上不住吭哧吭哧地吐气。海上零星有几条小船, 蒸腾的热气让海风都变得有些燥热。

这些日子曾姑姑布置的课业尤其繁重,女红、写字、背书、琴棋林林总总, 让性子一向有些跳脱的傅百善颇有些吃不消。趁此时大人们都在午睡, 小姑娘才难得有时间出来散散乏。

她双手端着一碗杏仁酥酪心满意足地跟在陈溪后面, 香软的酥酪上面还浇淋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子,这是陈三娘特地为她整治出来的小点心,出门时才偷偷摸摸地塞给她。双生子也是嘴馋的时候, 作为傅家的长女要以身作则,因此只能背人时才敢尝上几口。

陈溪拿着账本顶着日头核对着甲板上的货物,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桅杆下的小姑娘, 见她正兴致勃勃地坐在阴凉处跟着船头邬老大学习如何用梭刀织渔网,便有些憨憨地一笑,心里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小姑娘上穿一件木红地织彩四季花卉纹交领衫,下着一条挑线白棉灯笼裤, 静静坐着时便有一些亭亭之意。只是一活泼起来, 就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邬老大是傅满仓雇佣了好些年的老船头,性情开朗豪放,大概是海上儿郎的做派久了, 说话时嗓门低沉粗狂, 偏偏一行话语里有一两个字又高亢不已 , 让听过他声音的人再难忘记。此时他一双生了老茧子的大手捏着小小的梭刀,飞快地将绳索打成一个个结实的绳结。

傅百善也拿了一把梭刀手脚笨拙地跟着学,偏偏那些绳子像在跟他做对一般老是不听使唤,不过片刻工夫就纠结成一团。

邬老大的大儿子今年刚得了一个小闺女,所以看见傅百善趣致的样子不免有些稀罕,“好珍哥,莫给我添乱了,那边有鱼竿,叫你陈溪哥带你去钓鱼,眼下海里的鲷鱼正肥美,钓上来了我给你熬汤喝,只怕不比陈溪他娘做得孬呢!”

傅百善拄了白皙的下巴好奇问道:“你跟我爹真的在海上遇到过妖怪吗?我爹说他曾经碰到过一条比船都大的鱼,一双眼睛就有窗檐子那么大!还有些鱼奇形怪状的还长了翅膀,这鱼白天在水里游,晚上是不是化成鸟雀在天上飞,所以我常疑心我爹糊弄人的?”

邬老大听了这些童言稚语不由忍俊不禁,想是傅爷在家拿来哄孩子的话,不想这女孩就心心念念地记下了。想了一下就故意逗道:“珍哥,你喊我一声好伯伯,下回去海上我就寻一副比桌子还大的贝壳回来,给你当生辰贺礼。你们读书人的文里,不是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是看了真东西就不会疑心你爹的话了,这世上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