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满……”
他喃喃自语,突然头痛欲裂,像一根神经突然被揪起,拿剪刀戳绞一般。他只得嚎叫、翻滚,身上每个毛孔都是炸开的,恨不能将这层皮撕下来,让自己透一透气。空气瞬间变成匕首,刺穿他的灵魂,接下来连呼吸都是僵硬的,感觉喉咙已灌满咸腥的血浆,吐出来却是稠白的黏液。随后他将头埋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小月抚着他的背脊,回头对愣在一边的黄慕云道:“二少爷回去吧,大少爷已经累了。”
黄慕云出去的时候,发现走动起来鞋底有异样,于是翻过脚掌来看,一颗污脏压扁的茧子正牢牢贴在脚心。
※※※
晓满……
黄莫如行走在梦林深处,一个叫晓满的女人站在青云镇镇河中央向他招手,手中执一把湖绿滚金边的绸面伞,胸前一颗蜻蜓扣上挂着两朵白兰花。他跟着她,踏过河边每一寸茂盛的芦草,天上飘落的雪珠打在他的头顶和手背,竟是温温的,仔细一看,竟是晶莹雪亮的蚕茧。他丢下茧子,仍随着她的背影前行,她的脸始终是一片模糊,被密降的蚕茧虚化了,可依稀看穿她半掩半张的嘴,下唇瓣正中那一道细微的咬痕,将它变成兜蜜的花瓣;他记得这样的唇是尝过的,令他愿意豁出半条性命。
整个青云镇已是白茫茫一片,河中生嫩的菱角缠着几络白丝,他愈追愈快,她却行得不紧不慢,指尖系着一条白丝,像是与那河水连在一道的。他觅着那丝踪迹,生怕它不小心断了,便与她从此诀别。
“晓满!”
他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她似乎没有听见,仍踏水而行,波光在足下分出一道黑色弧线,他于是跟着那弧线行走,每一脚都踏在污泥上,一步步深陷,拔得很是费力。他愈走愈慢,总觉得两只裤管都收紧了,往下一看,竟有七八只惨白的枯手正争先恐后抓他的脚踝,他恐惧得嘴唇发干,却叫不出声来,只得奋力迈开步子往前。那些手疯狂地向他蠕动,爬行速度极快,不消一刻便又在撕扯他的小腿,他几乎想索性就此跌倒,埋进那裂缝里去,让恶灵早点安歇……
“来,带你去一个新地方。”
她总算停下来,那句话也似曾相识,他再低头,那些手不知何时已缩回裂缝里去了。他两条腿布满碧青的指印,是刚刚那些恶灵留下的,它们灼伤了他的勇气。她依旧面目不清,眉眼如聚散不定的云层,唯朱唇半咬,轮廓分明。他吃力地向她靠近,她却将头颅垂下了,长及腰尾的黑发轻轻在半空飘浮,他能看清她背部右侧的细痣,臀部中间那条深幽的沟缝,扁圆而微微下塌的曲线在分割处又变得顺长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在勃起,只得用力压住那里。她却像是洞穿了他的秘密,莞尔一笑,又道:“我们试试这个。”
镇河不见了,眼前是一条被日光照得眼花的短街,空气发出馋人的咸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出处。只知……只知那间铺子是小的,满是纹路的长木板架子上摆满瓶罐,都发出各色咸津津的气息。他躺在床上望住她,她的脸在那片咸气里渐渐有了线条,眼角飞翘入鬓,两条短厚的眼袋将眼睛衬得更大,金棕色瞳孔里藏了两汪春水。她俯下身,仿佛要吸走他的魂魄,他一动都不敢动,咸腥气塞满了肺腔。她将披垂的长头挽起,透薄的皮肤上到处镶嵌有湛蓝色血管,肚脐上一道妊娠纹皱绞如织,像缠满了亮晶晶的蚕丝。
她的嘴,在与空气交缠舞蹈的蚕丝网里微微张合,仿佛在问:“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他想坐起来,腿脚却好像已自动脱落,半分都挪移不得。越过她的肩膀,他看到黑黄相间的木方桌上那盏煤油灯,正发出鬼火般青绿的光。
“知道了吗?”
她又问。
“知道什么?”他喉咙痒得难受,却又咳不出来,只得定定地看着她。
她将脸逼近,蓦地两只眼都没了瞳孔,剩下一对瓷白的珠子,正对住他冷笑,喉间一个血洞渐渐扩大,如绿豆,如鸽卵,如春桃,最后整只脖颈都血肉模糊,“咔”地一声断裂,头颅滚进他怀里。
“啊——啊啊——”
他狂叫,想把头颅掸下去,手臂却被人扯住。
“大少爷!大少爷!”
有人在不远处唤他,他猛地睁眼,发现小月正拼命推他的右臂,不由得松一口气。然而咸气却依旧充塞鼻腔,于是爬起来四下张望,却是床边茶几上摆着一碗已冷凝成雪白晶亮的小米粥,并一只浸在酱油里的皮蛋。
小月见他坐起,便替他脱了睡衣,拿了件银灰刻丝薄绸长衫出来,他懒懒地套上,拿起洗脸盆边沾好牙粉的牙刷漱起口来。才漱到一半,只听得外屋吵得很,次等丫鬟银霜尖细似针的嗓门不停扎着众人耳膜。
黄莫如皱了一下眉,示意小月出去瞧瞧。她走出外屋,大抵是压低声音讲了些什么,银霜的声音便弱下来,但还是隐约有几个字眼儿飘进他耳朵里,譬如“死”,再譬如“闹鬼”。他终于忍不住,将牙刷一丢径直走到外屋,见银霜白着一张脸,小月亦是紧张兮兮地咬指甲,便问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