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婆子带着自己手里的营生退下,临走的时候还看看桌上,墙面上的牛油灯笼满眼可惜。
这也就是主人家能用的起光明,她们回去是只能摸索着做粗活了。
七茜儿看她们可爱,就让她们挑了一盏灯笼走。
这把几个婆子欢喜的,走多远都能感受到那股子欢悦。
陈大胜披头散发,拿着一把篦子走到媳妇面前盘腿一坐。七茜儿嫌弃他篦子上不干净,就让四月取了自己的小妆盒来。
陈大胜如今人生几大美事,其中之一便是回到家坐在地上,他媳妇给他好好篦个头发。
至于旁个美事,大概就是看他爹高兴,他阿奶欢喜,他兄弟吃饱……弹他傻儿子小雀雀,咳!
七茜儿取自己玳瑁边儿的篦子,又在四月预备好的头油碗里沾沾,擦着自己男人的头发根一篦子顺下去,陈大胜脑袋便微微后仰。
人家这头发那叫个好,长到腰眼,发黑而顺,给一点光,夜里跟黑缎子般一波一波的发亮。
七茜儿就很羡慕这一把头发,她好不容易才毛不稀,这般黝黑这辈子别想了。
等到这一篦子下去,七茜儿便错身对着桌面的一张草纸,拿指甲刮篦齿,再低头细细去看端详,耳边就听陈大胜问:“有~了?”
七茜儿又贴发根拢了几下检查完,方说:“还挺好,没有。”
这是说虱子,虮子那类东西呢,从前满脑袋满身上都是的时候,也不觉着怎么。
如今日子好了,细绫布的里衣都是日日换,他兜裆布都有半柜子,那玩意就养不起了。
可也保不齐陈大胜去的地方总是脏的,时不时回来就带一些,然后过的家里人身上都是,俩孩子咬的半夜都睡不安稳。
就为这,七茜儿大火铁锅炖过几次相公,这家伙从此出去就注意了,一般去了邋遢地方,人家是会认认真真泡几次百部水才敢回家的。
人的富贵也是有等级的,从能点的起油灯到满院子灯笼不疼不痒,也不是吃好了穿好了就是老爷了,真正富贵老爷的身上养不起虱子,真的,不看世袭根骨,穷出身的老爷许做官一辈子,他都不介意身上的虱子。
习惯了。
陈大胜就讲过一个笑话,五品以上的大老爷一般养不起虱子,吏部,刑部,工部实权老爷身上也少有虱子,礼部在中间,兵部是必有的,有时候主帅身上都防不住。
尤其考上来初进翰林院做典籍博士那些先生,他们最爱养这个,还有好几个扎书库里不爱出来的先生,他们在南门等宣召,虱子这些玩意儿就在他们鬓角爬来爬去……等候的时间久了,人家就会探手顺着鬓角探寻,偶尔捏住,就当着陈大胜笑眯眯的一挤,指甲黝黑又长,嘎巴一声极过瘾。
关于虱子这种笑话,是陈大胜今年初开始讲的,从前并不觉着好笑,如今觉着好笑也是无意识的。
也是今年初开始,他身上似乎是绝迹了这玩意儿。
小夫妻情趣么,一个喜欢媳妇给自己篦头,一个就絮絮叨叨说家里的事情。
“你今儿~进宫,见到皇爷了?”
“恩,见了。”
“就把咱这边的事儿说了,皇爷生气没?”
陈大胜一愣,噗哧笑了起来道:“燕京周围的小孩儿夭折是日日有的,最近多些也不够呈到御前,皇爷多忙啊。我去了,就~说,让皇爷注意一下旁的药材,像是艾叶,仙鹤草,白芨这些,这些被大量买空就是事儿了。”
“哦,刀口药啊?”
“啊,止血这些的还是要上心的。”
“那雄黄的事儿呢?”
“这不皇爷听了就让我去找太医局的本初大人了,让他下令调查协调民间药房,看这几味有无人大量购买,就走的时候我提了一嘴说死的幼童越来越多,太医局的老大人们倒是挺着急的,还打发人下去问了,估计后儿起,成先生得忙一段时日呢。”
七茜儿一愣:“成先生忙什么?”
陈大胜道:“他管着药库呢呗,咱街面药铺里的雄黄,这不是都被买空了么……”
七茜儿吸吸气,明白了,明白了之后也是无奈了:“臭头?”
“恩?”
“你们在上面办差,就得这样拐弯啊?”
陈大胜吸气,好半天才说:“这还算拐弯?可以了媳妇儿,你想什么呢?咱看做是大事儿,可那下面成日子天灾人祸的折子,不到一定数量都呈不到御前。
我要是先去太医局,也是一声招呼,看我的面儿那些人也会在意,却是层层下压,等到了庆丰怕是十天八天后了,到了那会子瘟许都过去了。”
七茜儿手下微微使劲:“咱爹说你能够,却是十天八天的意思啊?哼,就成日子跟我吹大话吧。”
陈大胜低笑起来,他是个暗里的斥候,未来的郡王,可明面上就是个兵部五品,能有个啥啊,五品的京官算个什么,还不如吏部的实权小吏呢。
官场规矩多了,最忌讳吃着自己碗里的,去扒拉旁人碗里的。
当然,跟媳妇斗嘴,人真挺谦虚的说:“媳妇说的没错儿,我还真没啥份量。”
七茜儿点点头,想起什么来说:“哦,小妹妹今儿送走了,阿奶做主让送到姜竹庄子外埋了,那边叔伯也都知会了,往后遇到节儿,就让族里的帮衬下,给他们这个小姑姑烧一把。”
夭折的孩子,葬礼也不会有的,并不算做人。
陈大胜叹息:“哎,也是可惜了,你说他家凡有个过日子的,稍上心也不会把个孩子折腾成这样。他若不贪婪,旁人怕他黏上,一家血亲谁敢不帮手?这都是大人作孽,报应在无辜孩子身上了。
好端端的朝廷命官,如何就走到这一步?薪碳那边旁的不说,每年库渣也是不少的,他带着人上山,我也看过工部那边的报单,不在名录的杂役杂工,年工食耗费都在千贯……”
七茜儿他在背后却笑的古怪,她放下竹片篦子,换了齿粗些的牛角梳子继续拢。
今日是她两辈子合该最高兴的时候,上辈子她的安儿没了,人家说的那些风凉话,因为过于悲伤她忘了,可仇恨是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