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正义仁善?由你而定么?非你不可么?”
“你想为民发声, 你的声音能够代表‘民’么?而你所代表的人,你所帮的人,若是不领你的情,你该如何自处?或者你想帮的人, 没有帮到, 引来万人唾骂, 你如何自处?”
“自古问贤不问众, 你如何能让‘众’走到人前?让人承认?”
“你只愿韬光养晦,连路都不敢选。一个圣人, 各不得罪, 如何为官?”
“想做圣人你该游学天下去,学孔夫子那般。当什么官呢?”
“今日之素臣,焉是昨日之素臣, 又或与明日之素臣乃是同一人?”
刘相公府上的书房中,刘相公将问题抛出, 直叩言尚灵魂。
也许他一时间能够回答一个问题, 但是紧接着第二个尖锐的问题再次抛出, 否定他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让言尚开始迷茫, 开始思考难道他就是正确的么?
他小小一个从岭南走到长安来的书生,他能够断天下正义么?他就不会出错么?他就不会误会, 犯错么?而他犯了错,又有人来纠正,或者愿意纠正么?
他保证自己永远初心不改,不会在沉浮中迷失自我, 迷失本心么?而他若迷失了, 谁能点醒他?
言尚怔怔看向端坐在案后的刘相公, 心神砰砰疾跳。这位老人须发已白, 多年的宰相执掌生涯让他面容气质皆严肃无比。他说话时,目光明亮锐利,直刺人心。
然而毫无疑问,刘相公又是温和的。言尚回答不出的问题,他便只是笑看着言尚,并没有批判言尚太过幼稚之类的话。
言尚大脑混沌,半晌,他缓缓道:“这些问题……我心中一时有答案,一时又没有。我需要仔细想一想,再给相公答复。”
刘相公抚须颔首:“那你就想好再来回答我吧。”
他停顿一下,说:“希望我这些问题问出后,能让你清醒点,足以应付外面等着你的事务。”
丹阳公主的马车到了坊门口,自然是来找言尚的。昨日丹阳公主闹出的那事,刘相公已经知道了。特意将言尚在自己府邸留一夜,也是为了缓冲一下……
言尚不知道刘相公说的是什么,何况他现在大脑混乱,也不能如往日那般敏锐地洞察人心。
言尚俯身向刘相公行了一大礼,如同对待父母那般。这般礼数是最为庄重的,非父母师长不能受。言尚行此礼,刘相公扬一扬眉,却也是坦然受之。
但凡言尚能够想清楚他的问题,就算言尚仍不拜刘相公为师,也不枉费刘相公特意将他留在最后、说的这段话的恩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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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出了书舍,走在宰相府宅院中,即将出内宅。
“二郎!二郎!”身后有女娇声唤道。
言尚回头,见是一身雪青色衣裙、臂挽轻纱的少女提裙向他跑来。少女这般的奔跑,让身后的侍女们都快要追不上,连声呼唤。
这位小娘子衣容简单,乌发间只插了一朵珠钗,裙角所压的玉佩,随她奔跑而轻轻飞扬。这是一位清秀简朴的小娘子,眉目间都蕴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和暮晚摇那般华丽风范格外不同。
这自然是刘若竹。
刘若竹喘着气到言尚面前,她稍站定,言尚已经向她行礼:“多谢娘子方才在书房点醒的恩情。”
刘若竹摆手,自是说不必谢。
她还忍不住多加一句:“郎君,昨夜送你房中的粥,也是我嘱咐厨娘做的呢。”
言尚一愕,然后再次道谢:“那也多谢娘子了。”
刘若竹脸微红,被他春风细雨般的谢字说的不好意思。
言尚清润目光抬起,看她:“敢问娘子唤我留步,是有何事么?”
刘若竹便正正神,告诉言尚:“我追来,是怕郎君选错了路。二郎,你别看我爷爷如今这般严肃,谁都怕他,毕竟是当朝相公嘛。但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其实跟你性情一样呢。也是八面玲珑,待谁都很宽和。”
言尚一怔,这他是真不知道,也没看出来。
刘若竹笑盈盈:“我爷爷忍不住关照你,也是因为你和他年轻时很像,他怕你走错路呢。”
言尚便作揖,面朝书房的方向,不管刘相公知不知道。
而此人这般知礼,刘若竹也心生喜欢,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出来一趟。
刘若竹道:“郎君,你跟着我爷爷其实是很不错的。我爷爷是相公,他不会轻易选不合适的人。为臣者,当忠君忠政,当所有事情都交叠在一起时,还是选择这四字才没错。自古那些能够长存的世家,没有一个是想搅动什么天下风云,而是都走的是‘长存’之路。”
言尚心中一动,想到了韦树所在的洛阳韦氏。
韦氏在朝中没有太显山露水的人,但韦氏一直有人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也许这就是刘若竹小娘子所说的“长存”之路。
言尚看着这位娘子为她爷爷“背书”,却也听她侃侃而谈,不觉微微一笑。
刘若竹腮帮便更红了,却睁大澄澈眼眸:“怎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言尚温声:“只是想不到小娘子一介女郎,于政事上却看得比尚更清楚。让尚惭愧。”
刘若竹笑一声。
她背手道:“也没什么,从小跟在我爷爷身边,见多了而已。”
她似想到什么,又紧张地怕言尚误会了自己:“不过我也不是逼迫你非选我爷爷。我只是想说这样最好……但是你若觉得不好,你自己判断吧,不必受我影响。”
言尚微笑:“那我也要向娘子行一礼了。”
刘若竹连忙侧身回避,不受他礼。
待言尚离开、背影已经看不到了,刘若竹心生怅然。又有侍女到她耳边轻语,说什么丹阳公主的马车进了坊,估计是来接言二郎的。
刘若竹便小大人般地长叹口气,更生忧虑。
她大约猜到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只望言二郎不要受影响。爷爷看好的人才……纵是不能为爷爷所用,也不应早早被折断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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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离开相公府没有多远,就碰上了暮晚摇。
他讶然了一下,心中生感动,万想不到暮晚摇会来这里。他甚至以为她会不会是来找刘相公的……但是暮晚摇下了马,直直向他走来,他才知道原来她真的是来找他。
屏蔽脑中那些因刘相公质问而生出的万般混沌思绪,言尚一时为暮晚摇待自己的好而感动,竟颇有些羞赧。
毕竟两月不见。
却是他看到暮晚摇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事情应该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暮晚摇整理心情,对言尚露出一丝笑,示意言尚跟上自己。她笑吟吟:“听说你被刘相公留了宿,我就知道你官路必是亨通了。不过吏部结果还没出来,你就已经知道了么?”
言尚温和答:“大约是去中书省吧,具体不知。”
暮晚摇心事重重,只勉强含笑点头。
她又殷勤:“马车停在巷口,车中备了瓜果糕点,还烧了炭。天这般冷,你又是从南方来的,应当很不适应……”
言尚停住脚步,看向她。
暮晚摇僵硬站着。
言尚:“出了什么事?”
暮晚摇装糊涂:“你说什么?”
言尚略有些自嘲地笑一声:“也许殿下有待人礼贤下士的时候,但殿下从未这般待我。我还是知道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分量的,若是不是出了大事,殿下绝不可能亲自来找我……殿下待我没那般好。”
他这话说的。
让暮晚摇很心虚。
她含糊道:“我待你还是很好的呀。我只是一直脾气不好嘛,又不是故意的。”
言尚温声:“我知道。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样的大事,让你这般……像是补偿我一样?”
他心想难道是她想了两个月,还是决定和他断了关系?
可是若是如此,她不可能还来赔笑脸啊?
言尚胡思乱想时,看暮晚摇眼神轻飘,他便心中更沉。暮晚摇是何等骄傲的人,永远用下巴看他……能让她这样,得是出了多大的事?
他都被她吓得脸色有点白了。
暮晚摇低下眼睫,不敢对上言尚的目光,轻声:“刘文吉被废了。”
言尚:“……”
暮晚摇没听到他声音,她更是紧张,觉得自己做了大错事。
言尚低声:“被废了,是什么意思?手筋被挑断了?缺胳膊断腿了?”
暮晚摇涨红脸,手心捏出汗,全身僵硬,硬着头皮:“是被去了根,被废成了阉人的意思。”
言尚大脑瞬间空了。
他僵立着,有两刻时间,耳边都听不到声音。
暮晚摇抬头看他那面无表情的脸色,一下子很是害怕。她顾不上其他的,连忙拉住他的手,抱住他的手臂,就晃动他的手臂,颇有些有气无力之后、只能靠撒娇的意思。
暮晚摇急急道:“这、这不怪我!我其实有让人去照顾他,可是他自己要去北里买醉。那里那么多达官贵族经常出没……”
言尚脸色仍是没有表情的,却是一直被暮晚摇晃着手臂,她一直扯他手臂,才让他回过神,让他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暮晚摇急得眼睛红,她从未见过言尚发怒,她虽然以前也说想知道他如何才会生气,但她也不想自己让他生气。总觉得他一旦生气,会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暮晚摇:“这真的不怪我呀!我一个公主,你总不能让我亲自跟着他去保护他吧?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言尚轻轻推一下暮晚摇,让她不要总往自己身上靠。
他声音有点僵,但到底没有发火的迹象:“……我没有生气,你不要这样。我还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如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真的被废了?你没有跟我开玩笑?”
暮晚摇:“我也巴不得是玩笑啊!他跟户部郎中家里的儿子抢女人……被人给废了……”
言尚眼睛看着她,温润又冷淡。
暮晚摇便一咬牙说了实话:“不,不是抢女人。是那个人要女人,刘文吉去救,却把自己折了进去……”
言尚:“那殿下现在跑过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是、是……刘文吉不听我的劝阻,不顾自己还没养好身子,就要进宫去。说怕夜长梦多,说一天都不能等……我、我就来告诉你了。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么?”
她依然拉着他的手,想象中好像温香软玉能够有点儿用。
言尚心神混乱,又气又急又悲之下,暮晚摇这点儿心思,又让他觉得有些想笑。他手搭在她肩上,让她不要折腾了。
言尚:“你可有事后补救?”
暮晚摇睁大圆眼,真的像只猫儿一般:“我做了啊!我也让人去废那些害他的人!就是户部郎中那个老狐狸,把他儿子送出了长安,保住了他儿子。那老头子又跑到太子面前大哭大闹,我很生气,自然去讨道理……”
言尚:“你讨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摇垂下视线,几乎不敢对上言尚的眼睛。她拉着他的手也偷偷放下,却被言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被他冰冷的手握住,他俯下脸,再次问她:“你讨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摇咬牙。
半晌道:“你也知道我其实讨不了什么道理,我只能利用此事为自己谋福利……我只能听刘文吉的,将他送进宫。你要是因此怪我,你就怪吧。这不是我的错!我没错!”
她自我说服一般,一直重复她没有错。
言尚松开她的手。
然而她又急了,快哭了一般地重新去扯他袖子:“言二哥哥……”
言尚:“殿下,我不生你的气。你说刘兄要被你送进宫了,我能去看他最后一面么?路上,还请殿下详细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话中有很多不详之处,我真的不是怪罪殿下……我就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言尚轻声:“我想知道,刘兄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境况的。”
他大脑中,再次想到刘相公声如雷霆般的质问——一个圣人,各不得罪,如何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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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吉坐在马车中,即将进宫。
他是丹阳公主府上送进宫的人,待遇也许能比旁的人好一些。但也要面对最侮辱人的检查,要查是否净身干净。
刘文吉坐在车中,闭着眼,盖着被褥,昏昏欲睡。怕夜长梦多,他身体还未好,就要直接进宫。
自净身之后,他比以前怕冷了很多,如今盖着这么厚的褥子,他仍在车中瑟瑟发抖。
然而进了宫,没有人相助,从下面一点点做起,只会比现在更苦。
刘文吉淡漠着,想他都想清楚了。
之前十八年的人生尽抛弃,就当自己从头来过。他之前人生浅薄,看错了太多事,太多人……十几年的天才人生何其失败。然而人如今重新翻章,他将作为一个废人活着。
不敢面朝家乡父老,不敢面对旧日爱人……一切从头开始。
“刘兄!刘兄……文吉!”缓缓排队进宫的车外,有人唤声。
那唤声从远而近,声音渐渐清晰,坐在车中本面无表情的刘文吉,也一下子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闭着眼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睁开了眼。又是唤声一直追着,好一会儿,刘文吉才轻声让车夫停下马车。
刘文吉掀开车帘,看到骑马而来的青袍少年郎,身后还跟随着暮晚摇等人。
刘文吉静静地看着言尚下马,看那风采翩然的少年大步向这里走来。自来到长安,刘文吉一日日入尘埃,言尚的气质却一日日如珠玉……刘文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言尚的路越走越宽。
正好与在岭南时完全反了过来。
刘文吉漠然地想,上天的意旨,真是有趣啊。
他垂下眼,掩去目中阴鸷。想那又如何?上天要他刘文吉一步步差,他偏不顺天意。做了内宦又如何?又有什么值得被羞辱的?
刘文吉缓缓下了马车,本想冷淡地和言尚告个别,说声再也不用见,让言尚不要再想他了。
却是他才下车,暮晚摇从马上跃下,便看到言尚一把抱住了刘文吉。
刘文吉发愣。
却没推开。
言尚低声:“我已经知道所有事了……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将你留下。我本该强逼着你留在我府中,不要离开;哪怕你不喜,我也要告诉你长安和你想的不一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做到朋友该做的事,是我总忙着自己的事,忽略了你。你最痛苦的时候我没有陪着你,没有帮到你……
“制考有什么意思,哪里比我的朋友更重要?是我错了……”
刘文吉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然后有了泪意。
他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只是两行泪流下。
然而刘文吉摇头,他一把推开言尚,握住言尚的手,却只是摇头,含泪不语。
言尚!言尚!
从来都把错推到自己头上的言尚!不管他如何做、都没有怪过他的言尚!
他们一起在岭南读书,一起在他父亲的书房中背书,又一起从岭南走来了长安……而今来送他的,还是只有言尚!
刘文吉泪流不止,好半晌才说:“素臣,不管来日如何,我永不会怪你,你永远是我的好友,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