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躲在屏风后, 明显感觉到外面的春华也很紧张。
她咳嗽一声,春华才回过神,让人请言二郎进屋。
春华心中有点猜测, 觉得言尚找她,无非是因为刘文吉的缘故。
春华心中纠结又痛苦, 她不敢将她和晋王的事告诉任何人。晋王没有找公主来要她, 让她松口气。然而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刘文吉。
她觉得自己背叛了情人。虽然并非她自愿, 可是她在没有和刘文吉断了的情况下,成了另一个男人床上的女人。和这个比起来,刘文吉只是对她口不择言,算是什么过错呢?
他起码……就是去北里, 也没有睡别的女人,没有背叛她啊。
反是她成为了背叛者。
刘文吉日日来公主府找春华,春华却已经没有脸面面对他。而今言尚来了……若是为刘文吉说情,她情何以堪?
就是这般煎熬之下,言尚敲门而入,看到了似站在屋中发呆的春华。
二人皆整理一番心情,向对方见礼。
暮晚摇靠着那张嵌宝钿、帖云母的锦屏风,听到他二人在外寒暄——
言尚客套的:“殿下这两日如何?”
春华:“殿下这两日都在随着太子参宴, 除了每日回来得晚一些,也没什么别的。”
言尚低声:“她既然身体不好,娘子该劝着她少吃些酒,筵席也不必去的那般频繁, 多休息才是。”
春华笑:“奴婢晓得,多谢二郎关心我们殿下。”
言尚尴尬地咳嗽一声。
躲在屏风后的暮晚摇唇角翘了翘:言尚拿她来当客套话和春华套交情, 她感觉还挺不错的。
不过他劝说的少吃酒就罢了吧。
一是她确实酒量非他能想象, 二是她参宴就得吃酒, 而要参与政务就得不停参宴。
她必须主动争取,主动参与政务。
因为她只是一个和亲公主,她身上的价值就剩下李家那点儿身份、皇后留下的那点身份。太子要拿她当刀用,要她去出头杀人,如果她不去,她就会再次被逼着嫁人,发挥自己身份的那点儿余热。
言尚他可以按部就班、徐徐图之;他正常读书就能当官、升官,参与政务。暮晚摇却没有时间,她不张扬,就嫁人;不为刀俎,就为鱼肉。
虽然跟舅舅说嫁谁都无所谓,可是如果有选择的话,她现在……实在是太不想嫁人了。
她已经恨透了嫁人,恨透了和任何一个男人绑在一起,恨透了那种躺在任何男人的床上,屈居人下、无能为力的感觉。
暮晚摇这边在出神,言尚和春华却果然已经说到了刘文吉的事情。
春华本来不想听,但言尚那种不急不缓、徐徐道来的谈判风格,实在让人难拒绝,让人不知不觉就听他说完了,再被他说服。
言尚说:“……总之,人孰无过?刘兄既然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他又愿意为了你而改正,娘子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春华难堪垂目。
言尚看她神色不与往常相同,不觉认真观察,见春华面上还好,手下却不自觉地绞着自己的袖子,一圈又一圈,她显然焦虑到了极点。
言尚若有所思,想刘文吉的错,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言尚问:“娘子若有什么为难处,或者说出来,我帮娘子一同想办法?”
春华抿唇,却坚定地摇头。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狼狈污浊。
春华轻声:“二郎,若是我做错了一件事,虽非我自愿,却会伤害到刘郎……我该如何是好?”
言尚垂目望她,半晌问:“是什么样的错误?”
春华:“我不想说。”
言尚思索一下,再问:“那是什么程度的错误?”
春华闭目难堪:“……是一旦刘郎知道,他会崩溃那种。”
言尚神色微肃,半晌问:“你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么?”
春华道:“已经解决了。”
言尚盯她片刻,再次重复:“你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么?”
春华诧异他为什么重复一遍,她看向他。
听言尚声音放得更缓,似加深她的记忆:“你要非常确定,你真的解决了这个问题了么?”
春华原本觉得自己解决了,但是言尚这么一问,她就不太肯定了。
看春华露出几分茫然又不安的神情,言尚叹口气,道:“我明白了。总之,似乎是娘子这里出现了什么难题。我建议娘子真正彻底解决此事。要么你与刘兄一起面对此事,要么你在与他和好之前,彻底解决麻烦。
“你若实在不愿让他知道,那你就要解决得分外彻底。娘子不愿说,我自然也不多问娘子了。只是我想告诉你,你的主人是一位公主。通常情况下,你的主人地位在整个大魏已经足够高了,她应当能帮你解决你的麻烦。”
春华一怔,连忙向言尚道谢。
说完这事,言尚却还不走。春华奇怪地看他,见这位朗朗如清风明月的言二郎,竟会露出有些尴尬为难的神情。
春华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看言尚挣扎半晌后,说:“一月时间已到,我本该如我之前答应殿下的那样,将我一月的俸禄给殿下。”
躲在后面偷听的暮晚摇才在心里琢磨春华是做了什么事,听到言尚这个话,她就恍然大悟:是哦,言尚答应过她给出他自己的俸禄,因为她把隔壁的房舍租给他住。
因为暮晚摇从来不缺钱,也从来不把房子当回事,暮晚摇都忘了这事了。
但是听言尚这意思……他不想给?
暮晚摇长眉扬起,心想反了他了。不过她又暗自提醒自己,日后记得要吩咐春华,以后每月言尚的俸禄,要交到自己手里亲自过目。
不然言尚有没有给她租资,她都不知道。她会糊里糊涂地就让他住她的房子,还给他院子里的仆从月钱……丹阳公主就算不缺钱,也不傻啊?
外面春华问出暮晚摇的心声:“郎君是不愿给租资么?”
言尚连忙:“绝无此意!是我最近手头有些紧,钱财忙于旁的事……请多给我一旬时间,我必将钱给出。”
春华想想,觉得这不是大事,自己可以替他先付了,就点了头。
却不知道后面的暮晚摇气得跺脚,简直想冲出去推开春华自己指着言尚鼻子骂:凭什么拖啊?为什么拖啊?
春华就是太好说话了……连原因都不问一下。
春华怎么就不想一想……也许言尚是拿钱去嫖.妓了呢?这、这……玩女人比租资更重要么?
而言尚此时,居然踟蹰一下,又问春华:“……娘子可否借我一点钱?”
春华:“……”
暮晚摇:“……”
春华大约终于听到她家公主那即将崩溃的心声,多问了一句:“郎君,我知道在长安生活不易,但我家殿下连你的房舍问题都为你解决了,你的每月俸禄即便不够,那也有其他钱财入账才是。
“你是探花郎,长安宴请你、与你攀交情的人家必然不少。即便是面子功夫,他们都会赠你钱财。为何如此,你还缺钱啊?你到底将钱用在哪里?”
春华严肃道:“二郎,你若想在长安长期生活,该有个规划才是。我看郎君也不是挥金如土的人,为什么这般不擅管理钱财?”
言尚被说得羞愧。
他只道:“不瞒娘子,其实我家三弟擅长管理财务,家里每月都会寄钱来,我寻常也不是很缺钱……只是最近在忙一件事,钱财才断了。待我忙完此事,就能将钱续上了。
“但娘子教育的是。日后我会注意这方面的。”
春华便答应借钱给他了。
把屏风后偷听的暮晚摇气得想吐血:……为什么不问一问他忙的事是什么?
是不是嫖.妓啊?
暮晚摇是强撑着自己公主的体面,没有冲出去质问言尚。但是她真的被言尚和春华二人气得不轻——一个脾气好就算了,两个脾气好的人凑到一起了。
--
春华将言尚送出去后,回来见暮晚摇。
暮晚摇重新换回了自己的华裳,坐着喝茶平复自己的心情。
只是坐在美人榻上的公主殿下华裳曳地,满面寒霜,她一杯杯喝茶时,伺候在公主旁边的侍女向春华使眼色,示意公主不高兴,不要来招惹。
春华硬着头皮过来,暮晚摇瞥向她,忽然问:“是不是被哪个位高权重的人睡了?”
春华一惊,脸色煞白,噗通就跪了下去。
她结巴:“殿下怎么、怎么知道……”
暮晚摇扯嘴角:“你那副表情,也就言尚那种不关心情爱的人看不出来你的问题在哪里。他看不出来,难道我看不出来?”
春华跪坐在地,浑身发软,她唇角颤抖,想哀求公主,却不知从何说起……
暮晚摇看她这样,无语半晌,道:“你到底怕什么?就如言二所说,我好歹是公主。你一个侍女而已,又不是什么天仙国色,谁会为了你非要挑衅我啊?
“起来吧。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去吧。没人能从我这里要走你。”
她都懒得问睡春华的男人是谁。
因为左右不过就那几个而已。
而暮晚摇不管再如何,都是一个公主。春华到底只是一个侍女,不想给公主添麻烦。
然而春华不懂,其实在长安,暮晚摇说是过得不如意,但能让她不如意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除非春华被她父皇看上了,不然任何人看上春华,只要暮晚摇不愿意,就没人能逼迫。
而暮晚摇的父皇嘛……暮晚摇满怀恶意地想,听说父皇现在都有癔症了,他哪有心情出宫睡女人?
不过想到自己的父皇,暮晚摇就想到自己好像好几天没有进宫请安了。她收拾一下心情,临时决定进宫一趟,去皇帝面前表表孝心。
面子功夫而已。
但皇子皇女都不能忘了这面子功夫。
而当夜暮晚摇突然进宫向皇帝请安,让皇帝惊喜了一把。
偌大皇宫,现在皇帝独居一宫,不召见任何人。大约是身体不好,他也不要后宫女人来伺候。
皇帝孤零零了很久,幼女进宫来陪他吃顿晚膳,他竟然高兴十分,多吃了半碗羹,让贴身黄门感激公主。
那内宦送暮晚摇出宫时,因激动皇帝多吃了饭,忍不住与公主絮絮叨叨:“自从先后过世后,陛下身体就不好。陛下没有精神,刚开始的时候整日看着先后的画像发呆……好在殿下现在回长安了,该多进宫陪陪陛下才是。”
暮晚摇实在忍不住了,怼一句:“母后不是和他互相折磨,棋输一筹给死的么?还有他见到我高兴什么?他不是一直希望我老死在乌蛮不要回来么?”
内宦一怔,然后盯着这位丹阳公主。
内宦轻声:“殿下似乎在怪陛下?如今几位皇子公主中,陛下其实最喜欢……”
暮晚摇硬邦邦地说一句:“反正他和母后都只爱我二哥,我二哥没了,他们难受得要死。我嫁去乌蛮,他们没一个人不忍心。”
内宦为皇帝解释:“那是因为……”
暮晚摇烦了,她打断:“行了我知道了。是因为政治选择嘛,他要平天下避免边关战乱,我母后要稳李家在长安的地位……我已经知道了!既然父皇身体不好,你就赶紧回去伺候着吧,别出来送我了。”
她语气冲,一开始还只是冷着脸,后来胸脯都因委屈而起伏。
暮晚摇别目看身畔,她身后只有仆从,身畔空无一人。而她再抬头,看到星河烂烂,皇宫幽深。她身在其中,如此渺茫,不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