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小孩们打闹玩耍, 屋棚下坐着的一对少年男女却双双沉默着。
——你真的没有亲过么?
言尚一句话,将暮晚摇问得哑口无言。
他二人是最奇怪的关系了。
不算朋友, 不算情人;比朋友好一些,比情人差一些。他们在一起,总是长时间的无言以对,长时间的尴尬,长时间的移开目光……
暮晚摇手指微曲,扣着案头的木料,后悔自己刚才在小孩子面前的失态。她不禁想她亲他的那少数几次:
一次是被他情怀感动,情难自禁;
一次是被他的体贴打动,情难自禁;
前段时间还有最后一次, 是被他的善解人意打动, 还是情难自禁。
好似她总在情难自禁一样。
暮晚摇仰头, 呆呆看着棚子上空。尘土在空气中飞舞, 她看了半天后,以一种古怪的语气道:“……那些怎么能算是亲呢?”
亲一个人, 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呢?
言尚坐于她身旁, 垂着的乌睫轻微颤了下,唇向内抿, 他没说话。
暮晚摇滴溜溜的美目乜向这个又不说话的人,盯他那坐得笔直而僵硬的背影半晌。
暮晚摇:“那个言什么。”
言尚低声:“嗯?”
暮晚摇:“说句话。”
言尚默然片刻后,道:“那些不算亲,算是……强迫么?”
暮晚摇无话可说。
于是双双继续沉默。
困窘久了, 棚内的气温开始升高,让人周身不自在。
暮晚摇又是烦躁, 又是憋闷。她几乎忍不下去这种尾大不掉般的古怪气氛, 正要发作时, 一个仆从站在棚外说话,解救了二人:“二郎,你的书都要搬上马车么?”
暮晚摇和言尚齐齐松口气。
然后彼此又望了对方一眼。
言尚唇角带着礼貌客气的笑:“我去看看我的书?”
暮晚摇淡然地跟着站起,她心不在焉道:“我也去看看。”
言尚:“……”
他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然后暮晚摇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觉得羞窘万分,恨自己在这时候走神。
显然言尚是找借口和她分开,结果她随口一句话,又跟上了……闹得她好像刻意一般。
然而丹阳公主说出的话,又岂能收回?
暮晚摇看他:“怎么,不行么?我只是看看你的书,说不定哪本就能送给养病坊的孩子。”
言尚叹:“殿下宽仁。”
暮晚摇不领情:“拿你的书慷你的慨,宽仁什么?”
言尚便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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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出棚子,虽然二人依然一前一后,但有了距离感,总算没有在棚中时那般紧绷了。
到了外面有了公主的侍女们相候,暮晚摇走到了前面,跟自己的侍女们在一起,和言尚岔开了距离。
到言尚的寒舍,暮晚摇见屋子果然快被搬空了。她现在心不在焉,就想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赶紧离开此地。
所以她直接和言尚擦肩,装模作样地作出好心的模样帮他收拾架子上的书册。
言尚:“殿下不必如此……”
暮晚摇:“啰嗦。”
她背对着他整理书籍,言尚看她背影片刻,便也不再说什么,而是和仆从进里间,去收拾其他东西了。
暮晚摇随意地翻着这些书,春华在旁帮她整理。一册册书被取走后,暮晚摇看到古物架最里面,有一个小木匣。她随手取过,要将木匣递给春华。然而春华背身在整理其他书,没有接住公主递出的匣子。
“砰”。
匣子落了地,里面的东西都散了出来,将暮晚摇吓一跳。
她心虚地看眼内舍的帘子,看言尚没有出来,也许他没听见动静。她松口气,连忙蹲下身,收拾木匣。
这木匣里放的都是一些随手写的、比较零散的字句,看着像是来往信件,但应该只是言尚写废了的草稿而已。暮晚摇把草稿收起来的时候,随意往纸上瞥了几眼,就不禁看住了。
她拿起草稿一目十行,翻看起来:
这应当是言尚写的书信。只是有些错字,有些划掉的东西,被他删了,便不方便寄出去。
暮晚摇随手一翻,见他写的书信极多,给这个朋友,给那个朋友;给言家父亲的,还有给言家小妹的。他今日关心这个朋友上次说的什么病有没有好转,明日随信给另一个朋友寄出钱财,接济那个穷的快吃不起饭的朋友。
他给言家小妹言晓舟写信,殷殷切切关心妹妹的日常。刚开始在信上写给妹妹寄两匹布,下一刻就将两匹布的字给删了,改成寄出四匹布……他惭愧说自己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不知道小妹喜欢什么,干脆让小妹自己挑好了。
他在信中嘱咐大哥大嫂照拂家里,劝着不要让阿父喝太多酒;
劝三弟收闲心,好好读书,哪怕不想当官,考个进士也行;
跟这个朋友说上次寄来的什么东西已经吃过了,觉得不错,感谢对方的来信;
问那个朋友上次定下的成亲日子还没有改,若是没有改的话,自己会准时赴宴……
总之,林林总总,皆是言尚的日常书信往来。
皆是一些琐碎事情,但暮晚摇想来,每个收到言尚信的人,都会觉得此人体贴吧。朋友的任何一句话他都记得,任何一个病痛他都挂心……暮晚摇翻着这些信纸,有些出神。
有些羡慕言尚的这些朋友们。
“殿下?”言尚的唤声将暮晚摇从那种有些低落的情绪中唤醒。
她仍蹲在地上,手捧他废了的草稿,仰头,看到言尚从里间出来,正关心地看着她。
言尚看到她仰起脸,有些寥落的眼神。
言尚向她伸出手,温声:“是摔了木匣么?没事,我整理就好。殿下不必担心。”
暮晚摇看着他伸出的修长玉白的手指。
心想他不知道向多少人伸出手。
她错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将怀里的信扔过去,语调敷衍:“没有弄丢一封,你自己检查一下。”
不等言尚道谢,她转身就出了屋子,春华有些茫然地跟言二郎道歉后,出去追公主了。
言尚则拧起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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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离开言尚的屋子,直接去找那还在拜佛的晋王妃。暮晚摇冷淡地说自己身体不适、先回府了,迷茫的晋王妃怕自己被丢下,只好跟公主一起上了马车。
当日暮晚摇回到公主府上,下车时看到自己府门对面仍在动土……她一个眼神也没给。
然而当夜用过晚膳,暮晚摇坐于内宅的三层阁楼,摇着扇子吹风。侍女春华为殿下端来点心,见他们公主府对面的府邸亮起了灯火,府上开始忙了起来。
一个侍女来报:“殿下,言二郎刚刚回府,说今日感谢殿下在寺中的帮忙,他来向殿下请安。”
暮晚摇手扶凭几,漫不经心:“不必请安,我也没帮忙,让他回吧。”
侍女道:“言二郎送了茶过来……”
暮晚摇懒洋洋:“退了吧,我公主府不缺茶叶。”
侍女便退下了。
春华仍站在暮晚摇身后,观察公主的脸色半晌,踟蹰道:“殿下,我向您请个假。”
暮晚摇看过去:“怎么了?”
春华道:“我哥哥嫂嫂来长安定居,还有我老母也来了。我想去帮忙。”
暮晚摇点头:“我知道了。”
春华谢过公主,见暮晚摇仍是坐在原处、盯着他们府对面灯火通明的府邸出神,春华犹豫半天,还是想关心公主:“殿下怎么了?”
暮晚摇诧异:“什么‘怎么了’?”
春华:“自从下午回来,殿下就不对劲。平日言二郎来请安,殿下有空的时候还会见一见。今日却不见。不见也罢了,殿下还坐在这里看对面府邸……奴婢很不解。”
暮晚摇不语。
晚风下,她侧脸如玉,美艳不可方物。然而那美艳表皮下,藏着的却是冰封的一颗心。
春华蹲在暮晚摇身边,有些怜惜这样的公主。
尤记得,她初初到丹阳公主身边服侍的时候,有些害怕,因为听说权贵人都不将仆从当人看。然而很快春华就放下心,因为她的主人,暮晚摇实在是一个很柔和的少年公主。
她不会打骂仆从,会如朋友一般和仆从聊天;就是她去和亲,她也将大部分仆从解散,不忍心仆从都跟着去乌蛮受罪……
可那都是以前了。
现在人人都觉得丹阳公主脾气极大,整日阴晴不定。长安的人,有谁知道暮晚摇带着他们从乌蛮杀出来那夜的残酷,谁知道暮晚摇亲手在乌蛮放的那把火?
丹阳公主不是聪明的可以机关算尽的公主,但她对自己身边人的看重,是春华见过的唯一一个。殿下心灵如此温柔,然而他们都不知道。
跪在暮晚摇裙边,春华柔声:“殿下,我跟随了殿下这么多年。殿下有什么话,都可以与我说一说。便是奴婢帮不上殿下的忙,殿下发泄一下情绪也是好的。”
暮晚摇俯下眼,看春华一眼。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怎么,你觉得我在难过?”
春华安静看她。
暮晚摇收了自己唇角那丝笑,眯了眼眸,脸上表情变得空白。
就在春华以为暮晚摇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暮晚摇低缓暗哑的声音在夜风中徐徐响起:“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羡慕言尚身边的人。”
春华半懂不懂。
暮晚摇再自嘲道:“然后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在他那里,并不特殊,并不唯一。”
春华:“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道:“他从来不给我写信,不叮嘱我有什么伤痛。他不关心我夜里睡得好不好,不问我最近在忙什么。他就像根木头,我戳一下,他动一下。我不戳,他就跟死了一样。
“以前在岭南时他勉强还会关心我,时不时送点东西,时不时逗我笑一下。
“现在到了长安,从他今年二月份进长安,到现在快五月了。三个月的时间,其实我都没跟他见过几次面。我怪罪他不来请安,于是他来请安了;我怪罪他不说话,所以他说话了。我以为他这人就是这样,但是今天下午才发现,他只是对我很冷淡,对别人,他格外好。”
春华静默半晌,低声:“殿下不知道言二郎的难处么?”
暮晚摇唇角上翘,有些自嘲。
她说:“我知道,他为了避嫌嘛。怕他太关心我,我对他上了心;怕他对我太好,我和他关系变得扯不清;怕他来公主府来得太勤,被人误会想尚公主。他也确实挺难的,既要不得罪我,还要不让我误会。
“既告诉我他是关心我的,又要告诉我这只是朋友之间、君臣之间的关心,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么长袖善舞,维持住现在这么艰难的局面,连我都忍不住同情他,赞他一声好手段。”
春华再次静默。
然后轻声:“这样不好么?”
暮晚摇道:“其实挺好的。我也无心他,我也希望他不要有其他心思。只是,我只是……”
她望着幽静夜色,望着笼在夜雾中的对面府邸,轻轻用扇子盖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