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斋夫妇等知县落座后才坐下,文妻拘谨,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偏头看了看丈夫。
“唉,”文一斋站起,面露歉疚之色,拱手致歉:“实在对不住,当年您被、被……咳,您被无故弹劾时,朝廷派下的钦差,曾经传讯并盘问过草民,故草民知道一些内情。那件事,根本与您无关,却害得您损失不小,草民本该及早道歉,但因为家母重病、病逝,忙忙乱乱,直拖到今天才赔礼,万望海涵。”
姜玉姝一怔,端详来客:两人均穿素白衣服,文一斋三十出头,牙略龅,高瘦;文妻薄施脂粉,佩戴珍珠和银首饰,鬓发间仅一支烧蓝簪子较亮眼,打扮得十分素净。
“节哀。”姜玉姝定定神,正色道:“那件事与你也无关,御史风闻言事,误会早已解释清楚了,不用放在心上。”
“是。”文一斋深深躬身,“多谢大人谅解。”
双方交情甚浅,除了寒暄,便是谈公事。转眼,姜玉姝聊起:“今年秋收,文家田的收成非常不错,恭喜了。”
民对官,尤其商对官,文一斋规规矩矩,意欲站起回话,却见女官摆手示意免礼,他才敢坐着交谈,恭谨表示:“全仰仗县尊的福泽,幸亏当初听了您和孙大人的建议,否则,草民今年又一事无成,无法向家父交代。”
“哪里?”姜玉姝端庄微笑,“府上世代为皇商,产业遍布西北,鼎鼎有名,少掌柜年轻有为,又如此谦虚,想必深得老掌柜器重。大年根底下,二位专程道歉,本官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大人过奖了,草民不敢当。”
深受父亲器重?唉……文一斋双手握膝,扯开嘴角苦笑一瞬,旋即恢复恭敬状,“县尊仁厚,草民更愧疚了,您上任时,草民因忙于侍奉家母,未能到贺,遗憾至极。”
姜玉姝历练多年,游刃有余地应酬,“百善孝为先,令堂有恙,自然是侍奉母亲要紧。”
“多谢大人体谅!”文一斋松了口气。
拜访女官时,男子大多选择带上妻子,但文妻几乎插不上话,只陪坐倾听,场面话听了一套又一套。
少顷,姜玉姝语带笑意答:“衙门啊?最近忙着总结本年公务,快忙完了。对了,本官审阅六房呈文时,看见你的请垦书了,你明年想多开垦二十顷地,是?”
“是。”文一斋精神一振,巴不得当场获批,“这两年,文家田严格遵照官府规定,按时如数交税,听说,新挖成的润河两岸正在号召商屯,草民响应号召,明年想多种二十顷,求大人准许。”
姜玉姝眸光明亮而坚定,“只要遵规守纪,如无意外,应该能获批,你留意着,到时会张榜宣告的。”
“是,是!”文一斋又松了口气。
姜玉姝顺势告知:“其实,图宁明年,官府不止号召开垦润河两岸的良田,同时号召了开垦坡地。”
“啊?”文一斋愣了愣,“坡地?草民日前刚从家中赶来,暂未听说。”
姜玉姝慢条斯理道:“暂未正式颁布,但章程已经大概确定了,明年元宵后张榜。”
文一斋稍加思索,猜测问:“依往年的章程,平原种粮食,坡地也种粮食?土豆?还是……牧养牛羊?”
姜玉姝摇摇头,“都不是。”语毕,她扭头,翠梅便会意,转身取来礼匣,交给侍立文妻身后的丫鬟。
“初次见面,小小礼物,文夫人莫嫌弃。”
文妻惊讶睁大眼睛,慌忙站起,受宠若惊,屈膝道谢:“这、这——多谢,民妇多谢姜大人赏赐。”
文一斋亦站起,道谢不迭,“县尊真是折煞拙荆了。”
姜玉姝抬手示意客人坐下,“坐,快坐,匣子里只是些丝绸罢了。我婆家在赫钦定居,舍下花园里有座山,矮坡上种了一片桑树,赋闲期间,我养蚕解闷,意外发现,桑蚕挺适应西北水土的,产出的丝织品不比江南差多少,二位若是不信,开匣看看就知道了。”
“信,民妇当然信!”文妻拘束应答,文一斋奉承道:“大人亲自发现的,岂能有假?必是真的!莫非……您方才提起的开垦坡地,是号召种桑养蚕?”
姜玉姝颔首答:“不错!种桑,养蚕,图宁的气候和水土是合适的。我上任时,特地带来了几棵桑树苗,种在后衙庭院内,长势不错,待会儿你们可以去瞧瞧。”
客人自是应“好”。
姜玉姝和颜悦色,“图宁尝试桑蚕,不知文掌柜认为怎么样?别拘束,谈一谈你的看法。”
文一斋喝了口茶,沉思片刻,委婉道:“县尊敢开先河,胆识魄力令人佩服。但种桑养蚕,自古盛于南方,我们西北则盛产皮子,羊皮、狼皮、狐皮、熊皮等等。再者,坦白说,平民百姓往往穿不起丝绸,到时、到时……往南方运吗?恐怕争不过行家啊,毕竟南方经验丰富,一时半刻,西北难以赶上。”
“你的意思,本官明白。”
姜玉姝早起已经忙了许久,坐得腰酸,换了个坐姿,坦率道:“种桑养蚕与种庄稼不同,前者陌生,需要花费更多时间、精力,不像庄稼,丰收也好,歉收也罢,下一轮重新尝试,顶多亏掉种子。”
文一斋赞同颔首。
姜玉姝继续说:“但桑蚕,首先得种桑树,有了桑叶才能开始养蚕,前期花费大,一旦一环出岔子,就白忙活了。而且,图宁与北犰接壤,部分人即使有远见卓识,也因为担忧战火,望而却步。”
文一斋谨言慎行,再度颔首以示赞同。
“但我认为,此事或有可为,值得一试!”
姜玉姝不疾不徐,“因此,官府一方面号召,另一方面身先士卒,本县已经吩咐下去,采买桑苗,明年开春栽种。另外,对于响应桑蚕的商人,官府将予以鼓励:其一,前两年免税;其二,允许商人在本地开设作坊;其三,到期时,允许自由处置自家桑树。”
“哦?”文一斋眉头紧皱,心思飞转。
姜玉姝观察对方神态,补充道:“不过,为了方便治理,本县暂时决定只批三间私人作坊。”
“三间啊?”文一斋端起茶杯,递到唇边却没喝,一动不动。
姜玉姝点点头,透露道:“其实,县内有几人很感兴趣,专程上衙门打探消息,正在等着看章程。”
文一斋欲言又止,放下茶杯,小心翼翼问:“不知官府可有开垦亩数的限定?”
“不得少于五顷。”姜玉姝笑了笑,“五顷坡地,就是个小山包。”
文一斋迅速盘算明白,“坡地种树,这倒不算多,用不了太多桑苗。”
姜玉姝爽利道:“一旦成活,打理得当的话,能年复一年地摘叶子!”
文一斋深知“富贵险中求”,他放下茶杯,搓搓手,眼里闪过兴奋光芒,“但草民不懂行,既怕种不好树,也怕养不好蚕。”
姜玉姝昂首,“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成败?明年,官府必定尝试一番,败了就败了,成功的话,老百姓多一门生计。”
“到时,西北逐渐有自己的绫罗绸缎,无需高价采买南方产的,文掌柜,商机无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