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深望着吕世衡:“你指的,莫非是王右军的书法名帖……《兰亭序》?”王右军即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曾任右军将军,后世惯以其职务称之。
吕世衡垂了垂眼睑。
“然后呢?”李世民越发困惑,“你告诉我这个,究竟何意?”
吕世衡又艰难地抬起手,刚写了一横,就发现食指上的血干了,只好在伤口处又蘸了蘸,然后慢慢写下一个“天”字,接着又在旁边写下一个“干”的字样。就在李世民全神贯注等着他往下写的时候,吕世衡的手突然顿住。
李世民微微一惊,抬眼去看吕世衡,只见他眼球凸出,表情狰狞,然后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头往旁边一歪,就再也没有了半点动静。
李世民双目一红,正欲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忽觉身体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低头一看,却见吕世衡的右手居然紧紧抓着他腰间的佩剑。
这只手指节粗大,青筋暴起,虽已无半点血色,却仍硬如钢爪。饶是征战沙场多年,见过死人无数,眼前这一幕还是令李世民有些头皮发麻。
这是吕世衡临死前的一个无意识动作吗?或者是,他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自己传达什么信息?
李世民愕然良久。
“安心去吧,吕将军,我会找到答案的。”
他伸出手,轻轻合上了吕世衡圆睁的双眼。
房门打开,李世民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长孙无忌、房玄龄、尉迟敬德、侯君集等人赶紧围拢上来。“殿下……”刚想开口问,长孙无忌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屋内的情景,于是下面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站在外围的士兵们也都料到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忍不住眼眶泛红。
“厚葬吧!”李世民负手而立,目光越过众人,有些空茫地望着远处。
“是。”长孙无忌回答。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李世民问。
长孙无忌正在努力搜索记忆,房玄龄上前一步道:“上有老母,下有妻子和三个儿女,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吕将军在家中……是长子。”
李世民轻叹一声,略加思忖,道:“优加抚恤,追赠官爵,其母其妻皆封诰命,儿女弟妹中,年幼者送入县学,年长者送入太学,适龄者直接封荫入仕!”
“遵命。”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同声答道。
跟随李世民离开营房之前,长孙无忌实在忍不住好奇,又往屋内深长地瞥了一眼。
他很想知道,吕世衡临死前到底写了什么。
遗憾的是,长孙无忌什么都没发现。
吕世衡依旧僵直地半躺着,身旁的床单被撕掉了一块,有几条似断未断的葛麻布条耷拉在床沿,随着吹进屋中的晨风飘飘荡荡,看上去怪异而凄凉。
被撕掉的那块布,上面肯定写着什么东西。长孙无忌这么想着,蓦然看见李世民扫了他一眼,顿时心中一凛,赶紧低下头,轻轻咳了两声。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午后,秦王府的两队飞骑奉命冲进东宫和齐王府,把太子李建成的五个儿子和齐王李元吉的五个儿子全部砍杀。
六月七日,即“玄武门之变”三天后,唐高祖李渊被迫册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并下诏称:自即日起,一切军国政务,皆由太子裁决之后再行奏报。
八月九日,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基,是为唐太宗。
第一章灭门
深夜,长安城的宽衢大道上阒寂无人。
一队武候卫骑兵提着灯笼从街上慢慢行来,每个人都在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唐代实行夜禁制度,长安的所有城门及坊、市之门,皆夜闭晨启。每日黄昏酉时,随着宫城承天门上的暮鼓擂响,设于六条主干道上的“六街鼓”随之击八百声,诸门皆闭,夜禁开始;五更二点,承天门上晨鼓擂响,六街鼓击三千声,诸门开启。夜禁期间,无论官吏还是庶民,皆不可无故在街上行走,否则便是“犯夜”,一旦被巡逻的武候卫发现,轻则鞭笞拘禁,重则当场杖毙。
此刻,一个黑影正躲藏在街边一株枝繁叶茂的槐树上,一对森寒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从树下鱼贯而过的骑兵队。
很快,武候卫骑兵便渐渐走远了。
黑影从树上纵身跃下,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几片树叶,然后轻轻一挥手,附近几棵树上同时跃下六七条黑影,迅速聚拢过来,个个身手矫健、悄无声息。
这些人都穿着夜行衣,头上罩着黑色斗篷,脸上遮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最先下来的黑衣人身形颀长,脸上戴着一张古朴而诡异的青铜面具。他背着双手,望着不远处一堵暗黄色的夯土坊墙,沉声道:“是这里吗?”
“昭行坊,错不了。”边上一个瘦削的黑衣人躬身答道。
面具人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上!”
六七个黑衣人立刻蹿了出去,迅捷而无声地跃过那堵一人来高的坊墙。面具人又站了片刻,才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到距离坊墙约一丈远的地方时,双足猛一发力,从容跃过墙头,消失在了黑暗中。
宫中敲响三更梆子的时候,东宫丽正殿的御书房中依旧灯影摇曳。
李世民并未就寝。
李渊退位为太上皇后,仍居太极宫,因而李世民虽已登基、贵为天子,却也只能暂栖东宫。此刻,御书房中坐着五个人,却没人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怕。
李世民坐在北首的一张锦榻上,面前是一张黑漆髹面的紫檀书案,左边下首坐着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右边下首坐着尉迟敬德和侯君集。
檀木书案上,赫然放着四块葛麻布片,正是吕世衡在政变当日写下的那四个血字:兰、亭、天、干。因时隔两个多月,布片上的血迹已然泛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