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寶摟住她腰,說:「那你說你不生我氣了。」
「我什麼時候生你的氣了?放開我……好好,我不生你的氣了。」
何天寶無賴地笑笑,鬆開了手,笑吟吟地看着賈敏。
賈敏說不下去了,也看着他,目光中的寒冰化開,似嗔似喜似愁。
兩人對視了良久,賈敏忽然問:「爲什麼放過這個機會?」
「什麼機會?」
「跟我一刀兩斷的機會。」賈敏垂下眼簾,望着自己的茶杯,「你冤枉了我
們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咱們之前的……關系,不過是個錯誤。既然你我都承認
國共必將一戰,現在鬧了別扭,咱們就此劃清界限,恢復正常的距離。不好嗎?」
「我也想過。」何天寶頓了頓,語氣平淡地說,「但是舍不得。」
賈敏有點意外,垂下眼皮,伸手撫摸何天寶的手背,低聲說:「是嗎?」
何天寶將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也不知
道我怎麼想……我只知道我眷戀。」
賈敏有些忘情,擡起一只手溫柔地撫摸何天寶的臉,又連忙收回,做賊似的
看看周圍,對何天寶偷偷一笑。
何天寶拉住賈敏的手,說:「我再弄筆錢給你,你就不要去走私了,好不好?」
賈敏搖頭:「我們的生意太大,你就是貪污了你們商會所有的經費也不夠。」
「什麼生意?」
「去煙館,就是走私煙土啊。」賈敏撇撇嘴,取出象牙煙嘴噙着,從香煙筒
裏抽出一支插好,何天寶習慣性地幫她點着,然後就後悔了,順手給自己點了一
根,好像這樣就能平衡均勢。賈敏吸了口煙,眯着眼看何天寶,說:「實話實說
吧,我來北平,就是幫根據地賣鴉片的。」
「……」何天寶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北平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很快就小了,但路上卻積了許多水,何
天寶跑進雨中,攔了輛洋車,扶賈敏上車坐了。經過金魚胡同西口的羊肉牀子,
何天寶買了些熟菜回家,賈敏安排碗筷,兩人靜靜地吃了飯,一起收拾了桌子。
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裏聽廣播。
賈敏說:「你吃飽了喝足了抽着煙喝着茶,說吧。」
何天寶苦笑:「說什麼?」
「說中國百年頹勢半壁江山,都毀在鴉片上了,我爲什麼要賣?」
「你是誰?」
「我本來是賈敏,15歲之前是女學生,之後是女革命者,被你爸爸強奸嫁給
他所以我是妻子,生了你所以我是母親,二十七歲我成了女間諜,然後又當女革
命,中間當過幾天女鬼,僥幸不死我就是貧農李燕子,親自操鍘刀的劊子手——
說起來戴笠應該多謝我這個小師娘,這些年我鍘過的 派好像還有d什麼的
全是鐵杆共產黨——三十六歲變回女間諜,對於現在的你來說……我首先是你的
敵人,然後是你的情人,無論我們再怎麼演戲也改變不了的,我是你的媽媽——
你肏了幾十次、還邊肏邊在心裏憎恨着的媽媽。」
剛下了雨天卻仍然陰着,初秋的晚上已經有了涼意,一陣涼風吹來,賈敏的
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顫,何天寶第一次覺得她楚楚可憐,他拉她的手,說:「冷,
過來一起坐吧。」
賈敏鬆開他的手:「不冷。」
何天寶又去抓她的手:「我冷。」
賈敏抽身進屋拿了牀薄被出來蓋在他身上,說:「現在你不冷了吧?安靜聽
戲。」
今晚播的是《二進宮》,即使是何天寶這種戲盲都愛聽,譚富英裘盛戎張君
秋的錄音,掐頭去尾,很快就到了最熱鬧的三人對唱部分「懷抱着幼主爺把江山
執掌」,正唱到「哪一個忠良又有下場」的時候,忽然停電了。
收音機上的紅色指示燈和房子裏的電燈同時熄滅,小院裏瞬間漆黑一片。
何天寶覺得這好像自己和母親這段禁忌關系,一場光輝熱鬧,突然戛然而止。
他不說話,賈敏也不說話,兩人就坐在那裏,一同慢慢地沒入黑暗。
賈敏拿了支煙,何天寶習慣性地搶着劃了火柴,賈敏吸了口煙,低聲說:
「小寶,我們的關系,還是從此恢復正常吧。兩個敵人,湊合着演幾天戲,一拍
兩散,永不再見。」
何天寶說:「我不幹。」
「什麼話?」
「我做不到,我喜歡你,喜歡擁抱你,親吻你,佔有你。」
賈敏把臉埋在雙手裏,指縫間的煙頭在黑夜中顫抖:「真是冤孽……到底要
我怎樣,你才能重新拿我當媽呢?」
何天寶忽然說:「讓我看看你卸了妝的樣子。」
「啊?」
「你每晚都先安排我睡了,關了燈,才去洗漱卸妝;每天又都比我早起;做
愛的時候你一定關燈。從來不讓我看見你卸了妝的臉。如果你讓我看看,也許我
就會幡然醒悟,回頭是岸。」
賈敏吸了口指縫間的煙,把剩下的半截掐滅在桌上的煙灰缸裏,伸手扶着膝
蓋,站了起來,說:「好。」起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站住,背對着何天寶說:
「把你的照相機架起來吧。」
何天寶愣了一下才醒悟,一躍而起,匆匆忙忙地架起照相機,準備閃光燈。
洗手間裏的水聲停止,賈敏走出來的時候,剛好來電了,堂屋的電燈刺眼地
亮起。賈敏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光芒震懾,愣在門口不動,沐浴在雪亮的光中。
賈敏穿了件絲綢睡袍,領口系得很緊,下面露着兩條小腿。即使卸了妝而且
滿面疲憊,仍然看得出是美人,但也看得出是遲暮美人。
她臉上的妝卸去,仿佛老了好幾歲,真的像個四十歲的女人了,她皮膚依然
白皙,面龐稍顯鬆弛,眼睛周圍可見許多細密的皺紋,下巴和脖子的肌膚也顯得
有些鬆弛。
睡衣裏沒帶胸罩,隱約可見乳房碩大的形狀,也隱約可見這對碩大美好的乳
房已開始下垂,雙腿筆直,但膝蓋和腳踝處滿是依稀可見的青筋,所謂歲月的痕
跡。
賈敏微笑,慢慢脫下睡袍丟在一邊,站在當地,看着兒子,眼光深不可測,
滿是滄桑,仿佛秋天飄滿落葉的江河。
何天寶低頭看照相機,微微調整光圈快門,說「我數到三請微笑,不想微笑
也可以——你這樣有種微微腐朽的美,不是,是成熟的美。一二三……」
閃光燈冒出一股青煙,賈敏原地不動,問:「照好了?」
「好了。」
「看清了?」
「看清了。」
「你過癮了,咱們到此爲止吧?」
「我不。」何天寶走過去,把母親擁入懷中,親吻她。
他的舌頭進攻她緊閉的脣。她柔軟地沉默地承受,不逢迎不反對。
何天寶一邊雨點般地親吻賈敏一邊說:「我就是認爲你很美,我覺得你美就
行了。」
「何必自欺欺人?」賈敏撐開他,拉着兒子的手摸自己的臉,「這臉上有皺
紋,不化妝就不敢見人。」又拉着他的手向下摸,「乳房開始下垂,小肚子總是
鼓鼓囊囊的——怎麼比得上你的日本小特務?」
何天寶愣住。
「別忘了你媽是幹什麼的,你一晚一晚地泡在什麼商會,我能看不出來?」
雪亮的燈光下,她漆黑的、滄桑的眼睛凝視着他。
「你只是像每個特務一樣,空虛寂寞,緊張焦慮,朝生暮死,所以特別想女
人。我只是碰巧在你身邊的女人而已,沒什麼特別。你不要自欺欺人。」賈敏冷
笑,「我知道,我也是特務。」
何天寶目不轉睛地回望母親,終於鬆手,緩慢地、驚慌地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