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与张公鱼寒暄几句,见他脸上仍稍带愤愤之色,便明知故问:“不知张道台到这通政司来所为何事?办妥当了吗?”
张公鱼面皮一红,不好意思说被小吏所辱,干笑两声:“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今天黄老先生太忙,本官下次再来就是了。”
秦林肚子里暗笑张公鱼打肿脸充胖子,眉头一挑:“哦,怎么下官听见张道台刚才骂什么君子啊小人的?”
张公鱼面红耳赤,情知已被秦林瞧破,当真好没面子,吭吭哧哧半天,又羞又恼的道:“这些猾吏,真正卑劣不堪,本官来投谢恩折子,竟然推三阻四,好没道理!”
原来明朝各部衙门的书吏势力极大,虽然不是正式官员、只掌握一般办事权力,但他们也拥有相比正式官员的优势。
朝廷命官乃科举考试出身,大好年华都在诵读四书五经,对部堂公文、银钱往来、军令调动之类的东西并不熟悉,且今年礼部观政、明年外放知州、过几年又到刑部做郎中,论起公事来,怎么可能比一个部门干了几十年的书吏熟悉?因此不得不仰仗于他,处处受他挟制。
另外,官员是一人一任,任满调动,谓之流官,而吏员则可以父子相承,父亲老了让儿子接替,各部衙门的书吏位置成为这一家人代代相传的铁饭碗,甚至能拿来出售,一个油水丰厚的书吏位置能卖到上千两银子。
这些书吏父子相承、代代延续,一个部门里面盘根错节,莫说张公鱼了,有时候连本衙门的堂官都受他挟制呢!
“本官也晓得南北两京六部九卿衙门的规矩,本来备了钱来塞狗洞,可、可”张公鱼气得直跌脚,山羊胡子直抖:“可他们欺人太甚,本官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
原来张公鱼为人糊里糊涂的,说话又是一口扬州土音,这些书吏都是眼睛毒辣的,一看就知道冤大头来了,把竹杠敲得梆梆响,除了正项常例之外,多要的银子直到四五倍之多。
张公鱼说话之乎者也的夹缠不清,稍一迟疑着没有拿钱出来,书吏们就开始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没句好话了。
没想到张公鱼虽然瞒颃无能,却又十分迂腐,于自己两榜进士天子门生的身份十分看重,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些书吏,于是两边话越说越呛,最后大吵一场。
秦林听到这番话,便大笑起来:“张道台是读书人,遇到这些猾吏自然是秀才和土匪讲道理——怎么也讲不清,还是下官这武夫出马,看看他有何话说。”
张公鱼狐疑的打量打量秦林,又看看身穿东厂司房衣服的霍重楼和外路打扮看上去像个商贾的权正银,不由自主的摇摇头,意思是不信秦林能对付那书吏,毕竟这里是九卿衙门之一、和六部并列的通政司,秦林再是武官,还能带人把衙门砸了?
秦林也不解释,带着张公鱼就往前走。
刚才教训张公鱼的书吏赶紧出来阻拦,十分嚣张跋扈:“什么人,没头没脑就往里头走?投了帖子吗,挂了号没有?没有就去那边蹲着!”
这书吏指了指另外一进院子,那儿全是些衣衫褴褛几乎和叫花子差不多的老百姓,春天虽然暖和,早晚风还冷,这些人却穿着单衣,蹲在地上哧溜哧溜的吸鼻涕——通政司除了关防各衙门出入公文、呈递奏章的职责,还“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简单说后面这项职能就和后来的信访局差不多,而那些苦巴巴的老百姓,就是明朝的上访户了。
秦林明明穿着锦衣卫副千户的从五品官服,这书吏还叫他去那边蹲着,分明就是戏辱。
看着这边的好几个书吏都笑起来,而那些在回廊底下排队的官员,也暗笑秦林不知天高地厚:怪不得这锦衣官儿和那糊涂道台交好,也是个脑筋不清楚的嘛,明明看见张某人碰了钉子,非但不躲远点,还要拉着他回去,岂不是连累自己也碰钉子?
秦林笑着,满脸的人畜无害,那书吏只道是被自己唬住了,正在洋洋得意,忽然就身子一轻,被抓住领口提了起来,慌得他手舞足蹈,只看见前面一个人提着自己,那手焦黄如老鹰爪子,络腮胡子像钢针一样根根竖起,相貌好生凶恶。
霍重楼嘿嘿笑着,伸出手指甲在书吏衣服上轻轻一划,登时从中间整整齐齐的划开,竟比裁缝拿剪刀剪还要利索,然后食指点在这人脸上来回移动。
衣服都划破了,戳在脸上岂不是个大洞?那书吏吓得屁滚尿流,实没想到这小小司房如此辣手。
另外几个书吏都慌了,四处叫人来拿冲撞部堂的胆大包天之辈。
那些个排队等待的官员更是目瞪口呆,叫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什么人敢在南京通政司的地盘撒野。
秦林嘿嘿笑着摆摆手,霍重楼就把书吏放到了地上。
那书吏吓得面色发白,兀自嘴里不饶人,大声道:“敢在咱衙门里面撒野,等着吧,咱们慢慢算账……”
秦林和颜悦色的告诉书吏:“本官乃南京锦衣卫副千户秦林,奉朝廷之命出海招抚,这是回来复命的,有呈文送京师各衙门,还请贵衙门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