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2 / 2)

甄妃一跪下,早惊动了宫中侍女内监等众,也有生怕闹出人命的,忙不迭飞跑出去传到明德殿。于是永庆帝来时见到的境况,便是一丝明媚的晨光斜射而入,将甄妃的侧脸映照得更加艳丽如火,也不知跪了多久,两颧鲜红,香汗淋漓,却咬着唇硬挨着,也不唤人服软。

永庆帝的那颗心,就跟泡在醋坛子似的,瞬间变得酸软酸软的。再也顾不得许多规矩,迈步把她打横抱起来,头也不回的就向明德殿走,身后是惊慌失措的内监,见了这般情形都唬的没了主意,只能如实跟太后禀报。

如此,太后连永庆帝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下了懿旨在寿宁宫中拒不受礼。这消息一传出,连前朝都闹动了,需知世上至大莫如孝字,当今又一贯标榜以孝道治天下,如今却为一宠妃不惜开罪生母,难免落下口实诽谤。

一日,黛玉正坐着教水晗打络子玩,紫鹃突然走进来,眼中尚有泪痕,回道:“姑娘,方才传来一个信儿,皇后娘娘薨了。”

黛玉听了,只是呆愣愣的发怔,手里的络子掉在地上,眼圈儿一下就红了,颤声问:“消息可确实吗?怎么会的?还有二皇子在,皇后她……”

正说着,水澜也进来了,气色甚为凝重,拍着黛玉的肩膀说:“皇后没了,咱们一会去宫里。”一面说,一面又叹了口气:“这一年也不知怎么的,宫里接二连三的有丧事。紫鹃,你给夫人整理一下,免不得要耽误几个时辰,先备着点东西。”

黛玉早已哭得泪人一般,拭泪问道:“皇后好端端的一个年轻聪明的女子,没听有什么病患,怎么就不明不白的薨了?王爷可知道其中原故。”

水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紫鹃忙出去把门掩上。水澜想了一想,才缓缓的说:“二皇子染上了痘症,昨天半夜咽的气。皇帝心里很难过,今晨就打发人想把皇后接出来,谁知道……她在坤宁宫里自缢而亡。”

黛玉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常人尚且承受不了一连痛失两子的苦楚,只是这件事乍闻就有蹊跷,到底是何人把消息透到了坤宁宫?

水澜见黛玉只作不闻,揽住了她的肩膀柔声的劝慰:“我知道你想什么。尽管我没叫人去查,但十有□□是有人故意泄露的,要逼死皇后。皇帝恐怕也知道,但事已至此,甄妃又刚生下皇女,可惜了两条性命。”

黛玉听了这句话,又想到孟嫤妤的音容笑貌,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她是一国皇后啊,连人死了要个公道都不能吗?”

这话正触了独孤皇后之事,水澜垂下长睫,连悲伤都一同收敛于眼底,叹息着:“玉儿,这大明宫的繁华和喧闹是露在外头给人瞧的,只有这累累的红颜枯骨埋在最深的地下。不管皇帝所作所为是否欠妥,但辅国公已经触及了皇权的底线,历来立嗣之事最为敏感,无论动手的人是甄妃还是别人,皇后和二皇子的死和孟家所为脱不了干系,自古外戚独大都没有好下场。”

黛玉没有再答话,只觉悲从心来,仿佛七月的流火都阻不了这直入四肢百骸的寒冷,整个人一时间凄哀难抑。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是个好女子,她的死会让黛玉领悟到宫廷的另一面。

第65章 第六十四回

永庆八年七月二十九日, 皇后孟嫤妤薨于坤宁宫,年二十五岁。

在经历丧子、丧妻之痛后, 永庆帝辍朝九日, 沉浸在极度悲伤中不可自拔, 以至于悲悼成疾,行走需人搀扶的地步。

即使如此,依旧每天到大行皇后生前居住的坤宁宫灵前祭酒, 更亲手写下了情真意切的祭文, 表达无限追思。

黛玉早替换了一身白绫素裙,头上都是珍珠和流苏等银器, 清素若秋月之华, 更添了一段袅娜楚楚的风致。

到了坤宁宫中, 一众命妇列序站好, 犹如众星拱月一般撮拥在甄贵妃的后面。在生下皇长女后,永庆帝便进了甄氏的位份,足见盛宠不衰, 且皇后被软禁以来, 六宫俗务皆令甄妃打点。这次丧仪因太后病倒了,皇帝也交由贵妃主理,那后冠似乎隐然在她的头顶了。

看了看那边的一团和气奉承,黛玉静悄悄的站在命妇首位, 与甄氏并排跪着,恭敬的向灵位行伏拜之礼,白汪汪穿孝的宫女两行侍立, 一面供茶烧纸,接声嚎哭。

黛玉一见那金棺玉樽,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落不停。甄贵妃侧头瞧着,手中拈了一条云锦帕子,按着干涩的眼角,娇呖呖的说道:“到底是廉王妃同皇后交好,哭得叫人酸心。不像本宫,甜酸苦辣都是自个儿吞下去,没的惺惺作态那模样,看得怪不舒服的,王妃说呢?”

黛玉心下明白,甄妃当自己和孟氏串联在一道,因此故意拿话刻薄她,于是冷笑了两声,偏针锋相对的驳回去:“大行皇后恭顺贤良,理应受万民的哀悼和敬仰。妾身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比不得一些心思阴暗的人,俗语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吞下去的不是自酿的苦果才好。”

甄贵妃闻言,脸色大变。她进宫以来受尽宠爱,连皇后都退避三舍,却在廉王妃的跟前接连吃瘪,心头不由起火,险些按捺不住,又见黛玉清冷一笑:“现在风口浪尖上,妾身奉劝娘娘还是忍一忍。咱们王爷是好性子,妾身却是直肠子,娘娘为的两句无心快语,可别把好前程折损进去。”

廉王在两家争斗中始终不曾表态,而他手握的势力向来为甄家所忌惮,甄贵妃也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万分不忿,甄妃但还是强按了下去,转而扶着婢女的手,慵懒的支起身,抚着鬓角上颤摇的紫水晶穗子,徐徐说:“与王妃说话总是那么有趣儿,本宫受教了,王妃若不嫌弃,有空常来永和宫中走动。”

一语未了,黛玉不过牵了牵嘴角,对这客套话显然并不上心。回首注目在皇后的梓宫上,反而一时涌起了千愁万绪。金棺中的孟嫤妤面貌栩栩如生,穿戴着象征后位的精美冠服,厚重的脂粉掩盖了生前的绝望和痛苦,唇边轻翘的弧度似在嘲讽这姗姗来迟的尊荣。

后宫里的一切在甄妃的打理下井然有序,太后尽管养病不理外事,不过早传了话绝不允许甄氏为后。永庆帝如今哀思浓厚,对这些原也不上心,何况太后同样出身孟氏,便也不敢驳了懿旨,仿佛默认了一样,并未再进甄氏为皇贵妃,且下旨曰:“皇后崩逝,孤心甚痛,暂无意立后,当为嫡妻守丧以恪夫职。”得到了一干臣子的感慨,盛赞陛下至情至性,与大行皇后鹣鲽情深。

彼时,此言传入了黛玉的耳中,却换来了她凉薄的嘲笑,一针见血的评道:“皇上这做戏也真做到骨子里了,好像在身后做得越多,就能弥补了当初对孟姐姐作的孽一样,实在可笑又可怜。”

水澜听的有趣,爱怜的拧了一把她的脸颊,朗声笑道:“就你这张小嘴尖刻!不过,我也有些瞧不上这做派。人都没了,现在求个自我安慰,这两天议政的时候又发了几次火,翰林院、礼部和工部的人每天战战兢兢的,弄不好就是一个全堂问罪,楚尘都犯了为难。”

黛玉听了,奇道:“这事儿怎么还牵扯到前朝去了,皇帝莫不是借着皇后的丧事出气?”

水澜微微颔首,好看的剑眉斜飞上挑:“可不是么。皇后和二皇子没了,孟氏也难蹦跶出花样,甄妃现在一枝独秀,满宫都等着看她封后,只是一赐封难免成了第二个孟嫤妤。皇帝自己心里怕,现在骑虎难下的情形,又不能宣之于口,可不暴躁了。”

黛玉见说,不禁会意一笑:“原是如此。难怪王爷自始至终保持缄默,等两边的局势明朗了,才是王爷出来料理的时机。”

水澜没有再说,反而起身走到窗台前四顾,见院中的红莲绿叶开得正好,五彩鸳鸯悠哉嬉水,轻轻的摇头:“我从来不爱等什么时机。皇天贵胄不过一句称谓,先是君臣才是父子夫妻,他既然听不进别人的话,我又何必去说?”

相比生前对孟嫤妤的冷漠猜忌,永庆帝在丧礼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注和重视,不计耗费,大兴土木,甚至把停棺的听松观扩建了数倍,屡行违制之句,务求将丧仪办得赫赫扬扬,风光无比。

也许念及皇后薨逝不久,对辅国公的态度都和善了几分,连针对孟氏的几桩公案都暂缓处置。此外,据闻在皇后过世以后,永庆帝常在明德殿中枯坐良久,追忆怀恋自己的嫡妻,下令坤宁宫中的所有饰物,一应保持大行皇后生前的陈设。

明德殿中寂冷无声,分明是掌灯时刻了,里头还黑漆漆的不见亮光。水澜站在殿外,皱了一下眉头,低声斥责了一句服侍的太监:“你们怎么伺候的,由着陛下坐在里面,不怕熬坏了眼睛!”

执事的太监实在有苦难言,正听里面传来一声轻喟,喊道:“是皇叔来了吗?进来吧。”

水澜提了一个食盒进来,先搁在铺满了奏折的龙案上,又把两边的烛火给点亮了,方才看清永庆帝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温声道:“夜深了,陛下已经整整两天没合眼,也没进过一颗米粒,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臣恳请陛下保重龙体。”

永庆帝仿佛疲倦到了极点,声音沙哑得出乎意料:“皇叔你说,是不是孤做错了?”

水澜斟了一碗红参茶递上,一缕茶香缓缓的暖入掌心,如同他的话语一般安定了心神:“人走茶凉,无谓对错。再者,是非曲直,臣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公断,不必听旁人的议论。”

永庆帝呆磕磕的望着水澜,忽而长叹一声,比大明宫的夜色更加幽凉:“皇后死了之后,她贴身的丫鬟也触柱而亡,可见二皇子的死讯便是怎么透入的。孤实在不敢再深想下去,害怕这宫里生了多少双看不见的眼睛,有多少腌臜和让人恶心的行径。”

这番话好像耗费了太多的气力,永庆帝大口喘息了一声,凄厉的笑起来:“孤本以为皇后出身世家,难免也双手染污。谁知在她身故后整理遗物时,看见坤宁宫的妆台下放着一个火盆,里头的东西虽大多焚成了灰烬,却有几张被风吹开的卷轴,竟是她亲手所画孤和大皇子的小像,还有昔日孤为她题的扇面……原来,是孤错疑了她,是孤错了。”

永庆帝一壁说得声情并茂,一壁瘫倒在龙椅上,布满血丝的眼底有泪光闪烁,除了动情,还有深深的悔意:“皇后大约是恨孤的。她是孤的嫡妻,与孤有两个可爱伶俐的孩子,孤却一直在猜忌怀疑她,把她圈在冷冰冰的坤宁宫里。这两日,孤根本睡不着,连合上眼都是嫤妤的样子,她抱着两个皇子,哭得嘶声力竭的问孤:为什么那么狠心,为什么如此对她。”

水澜并不则声,只是由着永庆帝一人絮絮的在说,神情极为淡漠。直到他所有的话都说尽了,方郑重的劝慰:“臣还是这句话,人死如灯灭,大行皇后已经身故,陛下无谓再去多想。”

或许真的是悔,或许是有真情,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死后哀荣替不得身前痛苦,还是劝君惜取眼前人,莫待无花空折枝。

作者有话要说:  永庆帝有一种一手好牌打烂的赶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