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101 字 22天前

昔年宋氏一家蒙冤时,百姓愚鲁人言皆言人信皆信,宋府的下人上街买菜时都受尽讥讽,可想而知新逢母丧的宋知春动则得咎行为艰难。世子夫人李氏的父亲也是边关武将出身,见之不免兔死狐悲心生恻隐,悄悄唤来身边得用的嬷嬷不时帮衬宋家一二,支撑宋家过了最难的一段时日。就是这一时的善缘,让从不人通消息的宋知春不管在哪里落脚都会打发人送来书信和节礼。

李氏昔日想起这宋知春的洒脱,都不由心生向往。

那场祸事之后,宋知春与她自幼订下的夫婿一路南下,走过不知多少村镇,看过不知多少风景,去年他们夫妻俩想是到了哪个海边小镇,随书信捎回的除了有鱼鳖海产干贝之外还有几个大如簸箕的海螺。

李氏打定主意,向张夫人轻声道:“娘,这宋氏我们知根知底性情爽直,为人仁义又颇有侠风。我们向她推心置腹,把小囡囡托付于她,她定会不负所托。”

张夫人心里已经肯了,却终究有些犹疑,道:“我记着这宋知春比你小两岁,不知她现下有几个孩儿在膝下?”这却是要细加探听宋知春的近况了。

李氏迟疑了一下才道:“听闻年轻时在战场上伤了身子,宋氏现在都还未有子嗣。”

张夫人闻言眼前一亮,遂即有些面赧。都是有难处的人,何苦往人家心口戳刀子。忙坐直身子和李氏细细商量该派谁去送,在那宋知春面前又怎样述说。两婆媳直到天边蒙亮细议妥当后,李氏才捧了张夫人给的一个紫檀嵌百宝婴戏图的首饰匣子退出了澄心堂。

李氏回了侯府东院,靠在酸枝双拼镶癭木的小圆桌几旁感到额头青筋直跳,也顾不上歇着打开紫檀首饰匣子,却是一整套红宝赤金头面。红宝火彩甚好,个顶个的有指尖大小,金头面下又细细地压了两千两银票。

李氏叹了口气,想起枉死的安姐,复又叹口气。

站起身子打开双门顶柜黑漆嵌镙钿大衣柜,仔细翻拣出一套赤金嵌多宝璎珞项圈并一对赤金镶珠缠枝莲纹的扁镯,又把儿子留哥儿小时用的一套银碗筷和冒哥儿戴过的一副银制绞丝手钏脚钏放在一起,用了平日少用的一个朱漆描红漆细玢木妆奁盒细细装了放在桌上。

3.第三章 妯娌

巳时一过,一夜未曾合眼的李氏只带了大丫鬟碧心并陪房周嬷嬷驾了辆不打眼的马车赶往城外一处田庄。这处田庄是侯府张夫人的陪嫁,因其小巧精致景色秀美,隔条河就是大宁皇庄,张夫人在城外圆恩寺上香拜佛后喜欢在这个田庄歇歇脚。

李氏一行人下了马车,不一会儿功夫一个四十来岁梳了圆髻发上只一根卷草云纹银簪的妇人迎来出来,却是张夫人身旁第一得用的顾嬷嬷。

待将小囡囡抱出来,李氏不禁暗赞一声好样貌。那女孩不过三朝,却已经看得出眉眼生得甚好,黑漆漆的眼珠子定定地望了一会儿人,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歪头就睡了。

顾嬷嬷小心地给小囡囡裹好襁褓,眉眼平和地笑道:“这孩子带起来甚是轻省,每日睁眼就吃奶,换了尿布就继续睡,没见过这样疼人的小娘子。”顿了一顿,站起身朝李氏福了一礼道:“奴婢想求大奶奶一件事,奴婢想今后跟着孙小姐伺候。”

李氏大吃一惊,这顾嬷嬷是婆母身边第一得用之人,从来都不离左右,这个主谁敢做?

顾嬷嬷微微一笑,扶了李氏在黄花梨玫瑰交椅上坐定,才继续说道:“奴婢十三岁起服侍侯夫人,整整三十年了,容奴婢拿个大告个劳乏回乡养老。”又低眉敛目低低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孙小姐安顿好,侯夫人以后才能好,侯府也才会安好,您回府后就说奴婢这回最后给侯夫人尽尽心。”

李氏立刻明白了顾嬷嬷的言下之意,安姐在宫中不明不白地横死,对张夫人不若剜心之痛,保住安姐唯一的血脉比什么都重要。低头抓住顾嬷嬷的手轻摇了一下,算是代侯府领了这副情义。

李氏亲自打点好南下的一行人,顾嬷嬷和自家陪房周嬷嬷都是极稳当极干练的人,特别是周嬷嬷就是当年出面帮衬宋知春的人,由她来出面最好不过。看着这一行渐去渐远,李氏心想这本该是金堆玉砌长大的小娘子,如今这般凄惶仓促地离开,都是大人做的孽,也不知她还有未有机会回到这繁华京城中来。

马车缓慢返还侯府时,李氏心头还是不得劲,心头说不出的难受,靠在大迎枕上唤了大丫鬟碧心让车把式慢些走,碧心低声应了。正眉眼饧涩间,一行配了双辕高头骏马的马车奔弛而来,扬起的路尘呛了一壁。

李氏扭过头就看见那辆马车上碧蓝地双彩螺花纹的车围子掀开,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恰恰探了出来,娇叱道:“快些,再快些!”见这少女面生得紧,却不知是哪家的闺秀,但这少女用的马车如此豪奢,只怕也是公侯出身。

“是彰德崔家的人。”

碧心指了指那驾马车身上的一个徽记,李氏见了默默点了点头,心下并不以为意。

李氏在侯府澄心堂里细细地向张夫人回禀了经过,得知顾嬷嬷一意要南下,张夫人有些黯然道:“都是为了我,不然她这么个岁数还背景离乡去受这奔波之苦,何苦来哉?”

李氏少不得劝慰一二,待退出澄心堂时只觉又累又乏,恨不能立时倒在床上昏睡不起。却在踏上东院那条遍植了花木的甬道上,迎面袅袅婷婷的走过来一位盛装丽人。那人远远站定后微微福了一礼,一双似黛烟眉轻蹙着,一双似水柔情的眼眸含羞带怯地望了过来。

李氏不由大感头痛,心道应该在澄心堂张夫人处再盘桓一二才是,怎么这时候碰到这位主儿。丽人踌躇不决半天,终于细声问道:“大嫂从何处来?先时想和大嫂说说话,到东院怎未瞧见大嫂?”

丽人是侯府次子郑瑞的发妻高氏,用李氏大丫鬟碧心的话来说:这位二奶奶什么都好,模样好,脾气好,学问好,女红好。唯独一样不好,眼皮子忒浅!

高氏闺名潋滟,极负诗情的名字。其父曾任曹州府儒学训导,有一日和友人登高望远,偶得一妙句:水光潋滟,山色空蒙。回至家中就听闻妻子刚巧生下一女,就干脆以潋滟为女儿名。

这位潋滟姑娘不负美名,十三四岁时已经是曹州府远近闻名的才女。恰巧侯府二公子郑瑞游学至此,无意间得见立时惊为天人,发下无数誓言立志求娶,整整两年始抱得美人归。

高氏嫁进侯府头一年,无论跟谁说话都是微垂了头嘴角细抿,左手或是右手一定会抓着衣裳或裙子的一角。因为是新妇,众人并没有奇怪。结果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高氏依然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连下人都不免背后议论纷纷。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但凡府里谁有了新首饰新衣裳而没有给高氏分派,那高氏马上就丢了娇怯做派当场索要财物。偏她也不直接要,非要拐弯抹角的要。

那年除夕全家守岁,候夫人一时兴起给了留哥一块蒙学用的端砚。高氏见了一把扯过旁边玩得正高兴的女儿湉姐,轻言细语地埋怨道:“哎呀,侬做甚不是个哥儿呢,若是个哥儿,今天也不会单拉下侬,侬祖母的好东西都偏了留哥了……”

张夫人怕了这个儿媳的做派,想到这二儿媳嫁妆简薄,特特划了正阳门外里市大街一间生意极好的绸缎铺子给她经营。结果不过三个月,掌柜的就来报铺子亏了上千两的银子。

一盘问高氏,她反倒莫名其妙,她不过拿了几匹上等绸缎孝敬了家乡父母,用了几匹蜀锦走了人情,赏了几个府中得用的奴才做了衣裳,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亏空。

张夫人这才明白,二儿媳不但是个美人灯,还是个傻的。

此时美人灯拿帕子按了按嘴角,轻声道:“昨个婆婆进宫几时回来的,本来我也想去迎的,可那会儿湉姐闹腾得狠,就耽搁了时候……”

看李氏只微笑不语,高氏也不尴尬,话头一转继续说道:“昨个婆婆进宫又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吧?我院里有个婆子说看见大嫂出来时拿了老大一支匣子,大嫂偏了婆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我见识一番可好?”

李氏心道果然,这位弟妹大概是从前在家时日子过得清苦,无论怎样开头,末了定是谁又偏了你,让我瞧瞧可好,不然我可不依。好在几年妯娌下来,相处时已经有了固定的套路。

“……婆婆是给了一支匣子,里面是几支品相绝好的高丽参,让我加到小姑的催生礼里,过得几日我就要送去榆钱胡同刘家了,不知弟妹有什么礼要让我一同捎去,要不我们干脆同去?”

高氏一惊复又一笑,道:“大嫂定是备得齐齐整整的,哪里需要我找补,哦,湉姐也要醒了,我得回去瞧瞧!”话毕施施然福了一礼扶着小丫头甩着帕子顺着甬道走了。

看看这位妯娌的作派,真不愧张夫人埋汰说她是个美人灯,一向自说自画自己描补。李氏心中感叹,不知为何先时那些个伤感竟被冲散了一些。毕竟看只看自己愿意看的,听只听自己愿意听的,这也是一样做人的本事。

回了东院,一群管事婆子正候在廊下。有人问今年莱州本家那边要修缮祠堂,要划多少银子回去合适。李氏着碧心翻了旧例,发了对牌让管事的领了八百两银子,又吩咐道务必让执事的做好细帐拿来冲帐。

又有人来回,说侯府二爷在泰安时赊了一把前朝雕八仙银鎏金的酒壶,要价三百两,人家把账挂到了京城总店里,现下要帐的人在门外候着。李氏叹了口气让人把帐结了,又拣了几件要紧的先理了,这才回了寝房。几乎是一挨了枕头就睡着了,连留哥和冒哥下学回来请安都不知晓。

高氏回了梨院坐在迎窗的大榻上,没一会儿功夫贴身伺候的大丫头风儿急忙忙地掀帘进来。高氏忙坐起身问道:“打听到什么?”

风儿立定,马马虎虎行了个礼立即双眼放光地回道:“问仔细了,钱婆子说看得真真地,大奶奶从澄心堂退出时手里亲自捧了一只半尺高的匣子,因为那些人看得紧,钱婆子上不得前,也不知澄心堂里有什么事?不过钱婆子的小儿子在门房当差,说大奶奶早上又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高氏听了半天,心思只在那“半尺高的匣子”上打转,过了半晌才悠悠叹道:“都是一副肠子里出来的亲儿子,侯夫人也忒偏心了。二爷旷达只知游学做学问,再在外边耽搁两年,这侯府怕不要让大嫂搬空了!只可怜我的湉姐,到时候不知道还有未有好嫁妆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