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小楼上凝立半晌,终于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人。一身状元红袍,帽上斜簪一朵红色芍药的朱允炆,正临水而立,风神如玉。犹如心灵感应,他抬头望向远处,却看到了水的那一边,宫墙上的小楼里,立着一名红衣女子,身畔有两名宫女随侍。
二人遥遥相对,朱允炆只觉得身边花浓柳淡、纷纷扰扰,均淡入背景,他只看到小楼上那一点鲜红,他知道是她,他也知道她认出了他。
一墙之隔,一楼一水,他们之间仿佛间隔了千山万水,片刻,朱允炆摸出随身携带的玉笛,在水边就着微寒的春风吹了起来,呜呜咽咽,往返回复,缠绵悱恻,正是一曲钗头凤。
刘明舒听着那曲子,低低地念起: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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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至高如意,莫过于象简乌纱、洞房花烛。魏国公府与归仁伯府早就已经议婚行聘请期诸事议定,恩荣宴后,朱徐两家终于择了吉日完婚。
三月十五日一大早,徐家的十里红妆便从魏国公府在京城的别院里源源不断的送往归仁伯府,一路欢声鼎沸,朱允炆身着大红锦袍,头戴桂冠,高头大马,前去迎亲,身旁还有数个俊朗而美姿仪的男子陪同迎亲,只让道旁观看的人赞叹一番,状元郎脱白挂绿,大登科后小登科,当真佳人才子,好一段佳话。
储秀宫中,昭平帝正与刘明舒在对弈,却看到往日下棋十分凌厉的刘明舒今日却是漫不经心、神不守舍,布局十分散漫,不免道:“阿纤今日下棋怎么却是心不在焉?”
刘明舒将手里的黑子一粒粒地扔到玉盒里,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今日是朱大哥大婚的日子,以前曾和大哥他们笑谈过,一定要灌醉他让他不得洞房的,如今时移势易,这喜酒是吃不成了,也不知道那新娘子长得怎么样。”
昭平帝想到正是自己一道圣旨害得阿纤不能在外自由开心,心下不觉一虚,笑道:“原来是状元公大婚,朕竟不知,定的依稀记得是魏国公府上的二表妹吧,这样,朕让方天喜送一份贺礼去吧,你也选一份礼物一同送去如何?”
刘明舒眉毛挑了挑,本来想拒绝,想了想,又道:“他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皇上婚礼上赐物太招眼了,却是让他以后树大招风的难做,不如叫方公公晚点待宾客都散了,私下里悄悄送去如何?”说完,一双玉手已是捏住昭平帝袖子,轻轻摇摆,一双美目流目送盼。
昭平帝不曾见过刘明舒如此女儿态,身子已是酥软半边,如何不应,便吩咐了身边侍立的方天喜照此办理。
方天喜自上次受罚,足足将养了好几个月才能出来当值,还亏他在宫里向来谨慎谦虚,并不以势压人,到底留下一条小命,将养好了才出来,却又接到这么个差使,他心里不禁暗自腹诽:宾客散去,那便是新娘新郎的洞房花烛夜了,这礼是给人贺喜去还是给人添堵去啊,归仁伯都罢了,得罪便得罪了,这徐家却是太后外家,这差使可不好做。贵妃娘娘啊~~您这是存心给人膈应去的吧。
高堂对拜,洞房行礼,身穿广袖对襟翟衣,头戴珠凤冠的新娘子被朱允炆用秤杆跳开盖头的时候,众人还是瞬间静了一下,没想到魏国公藏在深闺里默默无名的女儿,居然是这样的美貌,倒不是五官有多么动人之处,实是肌肤十分洁白如玉,面上只薄薄施了一层粉,点了胭脂,灯光下照过去露在外边的脖颈、双手,都雪白无暇,隐隐有莹润之光,整个人倒如玉人一般通透无暇,和站着的君子如玉的朱允炆一起,真真是一对玉人儿,洞房诸人齐声喝彩,一时之间夸赞声无数,就连朱允炆自己也愣了一下,之前在外从无听到过魏国公幼女的评论,祖母曾去看过回来也只和他说十分贞静婉顺,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冰雪堆成的人儿,心下不禁起了一丝怜惜。
宾客渐渐散去,已是人定时分,归仁伯府安静了下来,朱允炆缓缓步入洞房,发现原来的脂粉味已是散去,屋内空气清新,徐氏已是换掉了礼服,穿了一身轻便的浅紫折枝花纹罗裙,可以看出已是沐浴过,黛眉粉颊,如玉的肌肤上带着淡淡粉光,徐氏看到朱允炆进来,垂了头,面上却带着笑容,似是十分喜悦他的到来。朱允炆不禁也颇觉愉悦,记起其名字正是若璠,不禁想起孔子说过的,美哉玙璠,不由的面上也带了笑容。
不料忽听到庭院门口有声音,他眉头一皱,却是看到自己的书童古墨带着方天喜走进来,不禁一愣。
方天喜面上带着尴尬的笑容道:“圣上得知状元公今日大婚,念着旧日把臂同游的情谊,特叫奴婢给状元公送上贺礼一份,另外贵妃娘娘也有随礼一份,望状元公与夫人永结连理,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朱允炆和徐若璠连忙拜谢后送走方文喜,打开礼物一看,是一套文房四宝,还有一个铜鎏金云龙纹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两股明晃晃的金累丝凤钗置于红色绸缎上,上头一对金凤展翅立于祥云之上,镶嵌着红、蓝宝石,凤目生辉,鳞爪尽显,尾羽飘逸。朱允炆抚着这对钗头凤,却是想起那日宫里的惊鸿一瞥,不禁痴了。
徐若璠拈起那方砚在赏玩,那砚颜色大异于常砚,红黄相间,质古如玉,徐若璠敲了敲,声音清越若金石,赞叹道:“居然是红丝砚。”又转过头,看到朱允炆持着一支凤钗在发呆,嫣然一笑道:“这凤钗想是贵妃赠的了。”
朱允炆轻轻放下,道:“嗯。”又看了看她,解释道:“贵妃娘娘和我从前同在建章军院就读。”
徐若璠看了看凤钗,微微一笑道:“这凤倒令我想起陆放翁的一阕词,钗头凤。”
朱允炆心中不由的一跳,转头望向她。
却见徐若璠灯下微笑,面容毫无异色,轻轻念道:“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世人都谓放翁痴情,我独觉得他是负心之人。”
朱允炆神不守舍的道:“哦?”
徐若璠轻笑道:“无故休妻在前是为不义;违母命置前妻为外室,又将休妻之恶名冠于长辈头上,是为不孝;前妻再嫁,自己再娶后又写诗纠缠,使人夫妻离心是为无行;前妻为之抑郁病逝,他一边写诗怀念,一边却仍能妻妾满堂,生了七子一女,何其多情……何其寡情!”
朱允炆面色微变,望向徐若璠,却看到她一双寒星也似的眼睛也正望向他,坦荡而毫不逃避,又轻轻地道:“其实唐婉再嫁之身,能嫁给宗室赵士程,已是极好归宿,倘若放翁慧剑斩情丝,不再纠缠,本来是可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
莫名的,朱允炆想起那一夜刘明舒的双眼,被泪水浸润着,月下哀婉凄绝,她绝望地说:“带我走。”
他啪的一声将首饰盒盖上,什么也没说,拿起首饰盒转身出了洞房。
徐若璠微微有些惊讶,却并没有失态,身旁的丫鬟惊慌失措道:“小姐,怎么办?”
徐若璠盯着那文房四宝半晌,微微一笑道:“夜深了,安置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3484436、喵了个咪、马季芳扔的地雷,鞠躬。
☆、33状元上疏
三月,新任翰林院修撰,状元公朱允炆上疏昭平帝,建议加意武备,整饬戎事,其奏疏洋洋洒洒数万字,言道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西北强梗,边备未彻,外御不严,敌人进奔,便可至趋关辅,急难之际,宗社可忧,恳请预图赡兵之策,且痛斥天下学士以持兵为耻,不能骑射行阵之弊端,边疆武备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士习骄惰,法令难行,乞皇上为宗庙万世计,常抱边疆之忧,申严军政,严饬边臣,设法训练,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请皇上于每岁冬农隙之时,圣驾亲临校阅,以试将官能否、军士勇怯,从容审图,自可防御外患。一时奏疏得罪了士林及边将等诸人,群臣沸议,朝野哗然,便是建章军院出身的,也分成了两派对峙争执不下。
昭平帝看了以后,只批了国用不足,边费重大,内帑空乏为由,整饬武备一事由兵部酌情议之。
实则奏疏里头有言道以宋为鉴,而今日朝中热议,也颇有些人拿了靖康耻来说话,他心情十分不舒服,自他登基以来,历来只看到大臣们夸他有恭俭之德,聪明睿智,勤政爱民,忽然有人危言耸听,言道其军政诸多不是,又直指他重文轻武,恐将来有亡国之忧,他心下如何不恼,又隐隐想到了高祖之语,大为不满,只想着明君不当杀大臣言事者,只是强忍着未发作。
回到后宫,径去了储秀宫,最近刘明舒一直对他不冷不热,时不时还借题发挥,闹点小脾气,昭平帝也只当成夫妻情趣,耐心去哄转她。今日心情发闷,到了储秀宫,却看到刘明舒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在发呆,手里拿着支凤钗,似是没想好要插哪里,便走过去笑道:“这凤钗想是戴腻了?朕前日叫人送来几样新花样,你可选好了让尚衣局打去。”
刘明舒被他吓了一跳,将手里的凤钗懒洋洋地往妆台上一扔,道:“我自小就不爱这些花呀粉呀的,从前在建章军院念书,都做男儿打扮的,后来大了爹爹不许,才换了红妆,为着骑射方便,都是金环束发便可,哪里用这些累赘的钗啊钿啊。”
昭平帝见她提起建章军院,不免又想起今日朝上的话题,脸上也一暗,只坐到一旁没说话。
刘明舒看他不似往常上来撮哄,便边卸了发上的钗环边冷笑道:“这是哪里受了气来我这里摆脸子了,可别走错了地儿,趁早儿去别的地方,自有那贤良淑德的美人儿来哄你开心。”
昭平帝苦笑道:“还不是你那好大哥朱允炆,今日上了奏疏只道要整饬武备,偏偏言语偏激,得罪了朝上一大片,直吵得朕头疼。”
刘明舒撇了撇嘴道:“高祖先皇都颇重武事,多次巡视边疆,到军院阅军,重军防武备,虏寇不敢犯秋毫,独您就中了那些腐儒的毒,搞什么儒者之道,仁慈治国,行什么宽通平易之政,轻视边功、不训兵备、薄待军士,您啊也别信他们,他们那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一套,不就把宋都给亡了,宋徽宗那做个大儒、风流书生,那是可以流芳千古了,可是皇帝可不能那样儿,王者之道,强兵富民,可没说见那个圣人说过皇帝须学问通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