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 / 2)

看着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拐杖,爷爷有些疑惑,他看了看那黑影,又看了看蹲在面前的李伟,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那根拐杖。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再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佝偻的老头已经消失在了凉森森的山沟里。

李伟也回头看了看爷爷一眼,沉默地咽了两口唾沫,没有多说什么,看样子是被吓住了。他将爷爷从石头上搀扶起来,干脆走到了爷爷的身后,招呼了爷爷两句,让他迈步朝前走。

说来有些奇怪,那拐杖像是有神力一般,爷爷一把将它拽在手里,被扭伤的脚踝再没有半分痛意,走起路来也是健步如飞。走了差不多一刻钟,李伟突然停下了脚步,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就晓得咱俩碰上了。”

“碰上啥子了?”爷爷停下来,扭身问道。

李伟指了指旁边的大石头,是一刻钟前爷爷坐过的那块石头,周围的树影也尽数相同。

“鬼打墙?”爷爷说着,正准备解开裤腰带,对着石头大撒一泡尿来破这鬼打墙,谁知却被李伟给拦了下来。李伟说:“先别急,我们再走走。”

那条路根本就没有岔路,直通山顶大路的石板路,两人硬是转了好几圈。当第三次停在那块石头前的时候,爷爷二话没说就来了一泡尿,哗啦啦撒了半天。

两人又沿着脚下的石板路朝前走,转了三四圈,最终转累了,在那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爷爷是泄了气,告诉李伟干脆等到天亮。李伟不知如何应答,而这时正好注意到了爷爷手中的拐杖。李伟上前来,将那拐杖抢了过来,扔在了路边上。两人再走,便再没遇到原地打转的情况。

听了爷爷的故事,我倒是有些惊讶,看着他手中那根一晃一晃的坏掉的拐杖,心里钻出无数个疑惑来。可是我知道,不管我如何急切,他也是解释不来的,这阴穿阳,捉弄活人,对他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走了一阵,爷爷在一个山沟的竹林前停了下来。回想起他讲过的那段关于竹林的故事,我还有点心有余悸。还没来得及仔细回想,他就指着对面山腰的那座在竹林深处若隐若现的老屋子说:“你看看,那儿就是你爸出生的地方。”说完,他长叹了一口气,没过两秒又露出一个笑脸来,他接着说,“还记得那一年我十六岁,跟着师傅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回了趟家,结果一进家门就跟你曾祖父大吵了一架……”

第一章 井下魂

自从爷爷上道之后,师傅喻广财对他倒是没有半分保留。丧乐队之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让他与大师兄李伟一同打点。那几年的规矩倒是没怎么变,但凡谁家中有人病丧,或是死于其他自然原因,喻广财都是不会亲自出面的。偶尔有人找阴宅位置吃不准风水好坏,倒会专程来请教他。这时候,多半会与主人家先前请上门的风水师傅有一番较量。时常两人谈笑之间,便把周遭十余里的风水脉象说了个透。在丧乐队中奔走研习,碰上这种机会自然再好不过。而每次喻广财遇到这样的机会,都会叫上爷爷随同。那短短几年时间里,爷爷算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也算在圈子里混了个脸熟,小有了些名气。

在爷爷踏入这行之前,喻广财已经是圈子里的名人。由他带领的丧乐队,没有八两也有半斤。本来就活路不断的他们,因为这几年又解决了不少“麻烦人”,更是成了行业的带头队伍,很难碰到闲下来的时候。爷爷倒是个能够在忙里偷闲的人,稍有半日的闲暇,他便会溜回家中去,看看家里的二老和终日念叨着他的三爷爷。

这一年,爷爷十六岁,在与李伟做完了石蟆镇的丧礼之后,他跟李伟要了半天的假期回了趟家。

仔细算来,那一年是1939年,东洋鬼子大举进攻中国,整个北方大部分已经沦陷。那时候的爷爷其实对这些问题并不大关心,只要日本人没有踏上这四川的土地,他便觉得什么打仗什么逃难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只是从三年前,他与以前的师兄林子在镇上一别之后,就听说林子离开了丧乐队,赶赴四川随同当时国军招兵进了部队。从那时候起,爷爷对他倒是有几分挂心,一听到点前线的消息都会跟李伟和曾银贵等人讨论半天。

言归正传,爷爷回到家之后,曾祖母和曾祖父也是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还未等爷爷完全落座,就开始问东问西地寒暄个没完。爷爷一时慌了神,都不知道该先回答谁的。阵脚是乱了,他就干脆懒得回答了。等两人都歇气之后,直愣愣地问道:“这段时间有人来找过我吗?”

听到他的问题,曾祖父脸上的表情立马就垮了下来。曾祖母像是没有听出这其中的真意,抿着嘴仔细回忆:“前几天倒是有人来过,不过是问了一些你们唢呐队的事情,工价啊啥子的,我把前段时间你给我讲过的事情都讲给了他们听,他们都夸你厉害!”

爷爷听了,追问道:“就没有其他人了?”

看着爷爷焦急的模样,曾祖母这才回神过来,她笑道:“你看我,绕了半天没有听出你话里的名堂,没有,莫晚一直没有回来过。”

听到这话,曾祖父哼唧了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双手往腰后一放,厉声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大半年的回一趟家,亲爹亲妈不关心两句,进门就打听起那个女人来,要是哪天阴差阳错真让你把那女人娶进了门,你眼中还能有你爹你娘?”

“大半年大半年,我也不想,当初不是你让我跟着喻广财拜师学艺的吗?”爷爷顿时觉得无比的委屈。

曾祖父向来性子刚烈,本来心中就有火,被他这么一顶撞,那怒火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他抄起手中的烟杆就开始往爷爷身上一阵猛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这个狗崽子,别以为你翅膀硬了就敢顶撞你爹我,老子告诉你,就算你到了八十岁,老子还是你的老子!”

爷爷虽然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可在曾祖父动手打他的时候,他还是不敢轻易还手。他一边狡辩着,一边朝着门外躲。好在没挨几下,曾祖父就被曾祖母给拉住了。爷爷越想越是一肚子的火,干脆就拎着包准备回师傅那边去。曾祖母见这两父子就跟上辈子的仇人似的,自知也是劝不回来,就帮着爷爷拎着包出了门,连身上的围裙都没有来得及脱下来。

在送爷爷出那个山沟的路上,曾祖母给爷爷讲了一件前段时间从别处听来的怪事。

老家所在的镇上,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扎纸人的老师傅,姓熊,名耀。这个熊耀时年近五十,有一个儿子在外做棺木生意。熊耀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以前的扎纸刘学手艺,虽然这个扎纸刘一直对他留着一手,可他生来勤奋,技术并不在扎纸刘之下。有好几次,爷爷跟着喻广财给人做丧礼,都碰到过他。他扎出来的纸人十分的逼真,要是放在晚上,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熊耀的儿子常年都在外面跑生意、联系木料,很少回家,自从熊耀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就经常一个人待在他那间灰暗暗的屋子里,对着一堆纸人。据说,他亲手扎出来的每一个纸人,他都会给它们取名字,有时候喝醉了,还会跟它们说悄悄话。

可就在差不多半个月前,熊耀死了,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杀害的。

熊耀的房子对面是一家开面馆的,面庄平日里的生意并不好,虽然并不太忙,可一直都开着门,那老板也是整天坐在屋门口。那天傍晚的时候,面馆老板见熊耀又喝醉了,中途还跑到面馆来让老板替他煮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还跟老板说:“我们家新来的妹子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想吃点面条,多周正的姑娘啊,明天就要去陪常老头了,想想是有点不甘心,今天要是不给她吃点好的,她要发脾气!”

这面馆老板被他的话吓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那常老头死了三四天了,正好是明天下葬,于是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你说的‘妹子’,又是你扎的纸人吧?”

熊耀一听,连忙在嘴边竖起了食指,示意他小声点。面馆老板随着熊耀回头,眺望了那间灰暗暗的屋子一眼,那门半遮半掩的,正有一个纸人坐在那屋子的正中央,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熊耀像是有些害怕了,他连忙端起两碗面,一边走一边说:“糟了糟了,被她听见了,她跟我说了很多遍她不是纸人不是纸人,现在好了,看她不骂死我才怪!”

面馆老板被他弄得一头的雾水,看着他进屋子之后,非常利索地关了门,心才缓缓放了下来。那个晚上,熊耀的屋子好像真的还有一个人,他一直在跟对方吵架,一会儿摔碗,一会儿又砸凳子的,到了后半夜才消停了下来。

第二天,熊耀家的门一直没有打开过。中途常家的人来取纸人,敲了好半天也没有敲开。到了晚上,面馆老板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叫来了两个街坊,三人一起将熊耀家的门给撞开了。门一开,三人就傻了眼。那熊耀被捆在一张木椅子上,胸口上插着一把尖刀,那是熊耀用来削竹蔑的刀子。他身上的鲜血顺着那个口子往下流,染红了脚下差不多方圆一米的地面。面馆老板看得仔细,他的嘴角上还挂着几根面条。而在他的对面,一个扎得非常逼真的纸人正端坐在另一张木椅上,她的脸上含着笑意,惟妙惟肖。

事发之后,大家都非常想不通。熊耀的双手连同身子被捆得牢牢实实,嘴角上的面条到底是怎么来的?经过仔细的勘察和盘问,熊耀的家中根本就不存在第二个人,那他胸口的那把尖刀又是怎么插进深到一寸多的位置?

这件事发生之后,面馆老板一想起熊耀扎的那些纸人就非常害怕,没过多久,就搬离了镇子。

听了曾祖母的讲述之后,爷爷的脑子里一直都浮现着熊耀扎的那些纸人的笑脸,那柳叶眉,樱桃嘴,细长的毫无血色的面颊。现在想来倒是十分的瘆人,为了淡化心中的恐惧,爷爷自然有他的方法。每次一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要是自己感到害怕,他就会努力回想莫晚的脸。那张脸素净纯洁,只要在他脑中一闪现,就会给他带来无穷的力量。

从上次在李家谷中一别,他与莫晚已有三四年没见。三年前,她到家中来等自己,究竟是想对自己说点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爷爷已在心中设想过千百次,可越是这样想象,他就越是期待。

想着想着,他就不经意走到了喻广财的院子。此时天色并不太晚,可偌大的院子却没有一个人。他径直地走进了喻广财的房间,刚一推开房门,就看见大师兄李伟、二师兄曾银贵和师姐罗琪都在急忙收拾行李。

见了爷爷,李伟停下手中的动作,说:“峻之,你咋个回来了?我们本来准备出发的,让你在家多待两天的。”

“咋了?这是要去哪里吗?”爷爷有些不解。

曾银贵抖了抖肩上的包,笑嘻嘻地说:“瓜娃子你运气好啊,这次又有新鲜事儿了,隔壁镇上有个学堂,据说那学堂的院子正中间有一口深井,那深井会吃人!”

“啊?吃人?”爷爷被他的话弄得大吃一惊。

“哎呀!具体情况我也解释不清楚,快点收拾,师傅在隔壁收拾家伙,待会儿我在路上,他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的!”曾银贵摆出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

张七站在曾银贵的身后,抬头微微朝着爷爷笑了笑,也是什么也没说,只低头收拾着桌面上的包袱。爷爷算是被他吊足了胃口,多问无益,他连忙收拾了东西,跟着几人出了门。

那个晚上的月亮,亮得有些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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