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8年的年末,陶杨抱膝坐在alisa公寓的飘窗上,听她喋喋不休地发泄对nerd前男友的怨念,间或递上一张干净的纸巾。
她向来不会安慰人,好在alisa自己就能完成一段单口相声。从刚交往时的黑框眼镜格子衬衫到专一得从来不换的双螺旋袖扣。
“他对袖扣都比对女人专一!”
那个印象中有点沉默的学究几乎要被alisa踩进泥里。
陶杨听着听着,竟然绷不住想笑。她连忙拿啤酒灌了一口,顺便遮住自己不厚道翘起的唇角,问alisa:“他万般不是,那你当初怎么就偏偏跟他看对了眼?”
alisa梗住,斜眼看她:“你不懂。”
她的确不懂,这话没得反驳,于是只好闷闷地又喝了一口酒。
alisa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真的把她噎住,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难道从没谈过恋爱——你不会没喜欢过人吧?”
她又想到认识陶杨这么久,的确没见过她对哪个异性或者同性有半点超乎友谊的亲近。
窗外落雪簌簌,陶杨下巴枕在膝盖上,好久都没讲话。
就在alisa准备打个哈哈准备 把这尴尬的沉默接过时,陶杨开口了:“他睫毛很长。”
没头没尾的,听起来就不像要好好讲故事。
可她没办法,要说陈默,她竟然首先想起的是这个。
一中的晚自习上到夜里九点半,往常走读的学生只用上完第一节,可是自从要给陶杨补习,陈默索性留下来陪她修自习。
可他毕竟不习惯,第一节下课不久就按照生物钟诚实地打起了瞌睡。陶杨推推他:“要不你回去吧。”
数学卷子摊在桌子上,大题还没讲完。
小城昼夜温差大,夜里起雾,陈默跑出去遛了一圈,冻得哆哆嗦嗦的,头发上结了小小的水珠。人也不困了,继续给她讲圆锥曲线。
陶杨最讨厌圆锥曲线,视线一开始还跟着陈默的手指老老实实地看知识点儿。看着看着就不耐烦了,又转移到陈默脸上,想着他怎么这么能讲,快赶上他当数学老师的爸了。
最后视线定格到陈默的眼睛上。
陈默眼睛生得好看,他眉骨高,眼睛就格外深邃,双眼皮从眼头处往外微微开扇,最后定格成一个微妙的上挑弧度,笑眼看人的时候像在乱飞桃花。
而不笑的时候,比如现在,又显得墨色深重,有细小的水珠结在浓密的睫毛上,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往下坠。
然后这双眼径直向她看过来。
走神被抓包,陶杨有些慌乱地别开头:“你别晃了,晃得我眼晕。”
陈默被她说得一脸委屈:“我哪儿晃了我?陶杨你怎么自己走神还怪别人。”
陶杨走的时候班里人都没认全。
她背了好大一个双肩包,又拖了一个行李箱,慢吞吞地往校门走。好巧不巧,这节又是体育课。
其实到了高三,别的班体育课早就被主科老师瓜分走了,但是陈海川拗不过陈默,只好在操场边盯紧了这群好不容易能放个风撒个欢儿的孩子,不让他们碰篮球,小心别在紧要关头受伤。
陶杨走过去跟他告别。
陈默正从操场上往这跑,看到她过来,楞了一下,问她:“这就走了?”
陶杨把行李箱换了个手推,点点头:“我也不认识几个人,就不兴师动众了。”
陈默像是想起了什么,让她等一下,自己飞也似地往教学楼跑,过了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拿了一个硬皮笔记本,递给她。
“给你整理的考纲对照,本想做完再给你的,”他挠挠头:“也不知道你以后用不用得上,先拿着吧。”
陶杨看着他,没有讲话,直把陈默脸都看得有点红了,才低下头把笔记本装进书包里,说了一串数字。
陈默没反应过来:“什么?”
陶杨用笔在便签上写了递给他:“陈默,这是我爸爸的手机号码。”
alisa楞了一下,问她:“这就没了?我的意思是,这未免也太过纯情。”她耸了耸肩,像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你短暂地认识了一个男孩,你喜欢他这么多年?”
陶杨酒喝得太多,脑子转得很慢很慢,想了想,否认她:“也不算吧,我单身也不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
只是没遇上喜欢的人而已,她这样想。
alisa松了一口气,把酒杯举到她眼前,重新下定义:“you had a crush on him.”
她哭笑不得地举起杯子和alisa碰了一下。
她短暂又热烈地喜欢过陈默吗?
大概吧。
她头天办完退学,夜里就要赶飞机,杨敬择一个劲儿催她,东西给她整理了两大个行李箱。
她被催得烦了,叠着衣服头也不回地问他:“爸你能不能去整理你自己的东西啊?”
好久没听到回答,她有点疑惑地转过头,看到杨敬择正盯着她发呆。
杨敬择这才回过神来,胡乱应了一声,走回自己房间。
去机场的路上杨敬择不断地跟她确认早就说好的事项:下飞机后去哪儿找写了姓名的牌子,银行卡在外套内袋里,还有一张在随身小包的夹层等等,重复到陶杨觉得他有些焦虑得神经质。
可是到了机场,他反而没话了,不紧不慢地跟陶杨隔了一段距离,除了在托运行李的时候搭了把手,其他时候简直像个陌生人。
陶杨排队进安检,忽然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起先还以为自己眼花,又看了两眼才确定那是陈默,他正漫无目的地四处扫视——应该是在找她。
她有些意外,回头想叫杨敬择帮自己拿一下东西,却看到杨敬择变了脸色,他突然拼了命地推开人群往外跑,有更多的人追着他跑了过去。
机场大厅灯光大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包括正在找她的沉默。
但是陶杨没办法管别的了,她已经愣住了。
杨敬择很疼吧,有人用膝盖制住他,把他的手反铐在背上。他的脸被压得紧贴在肮脏的地面上,狼狈得紧,却还是固执地看着她的方向。
他让她别过来,他让她快走。
她终于踏过了安检区等待的黄线,工作人员检查过她的证件,在机票上盖了章。
杨敬择就在她的背后,远处不断有人向这边跑过来,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杂乱的脆响:咚咚咚——
咚咚咚。
是有人在敲门。
陶杨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门外是alisa,举着手机给她看,表情惊疑不定。
“陶,抱歉打扰你休息,但这好像是你认识的人。”
六、
陈默到底是枯萎了——当然,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加速了他的枯萎,总之他再出现在镜头中时,眼睛里的光芒都黯淡了许多。他戴着氧气面罩,声音虚弱而混沌。画面外有人问他:“没见到吗?”
他勉力笑了笑:“没。她忙,可能在赶due吧。”
那人又问:“你没告诉她?”
陈默的笑容消失了,他直视着斜上方的输液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没必要吧……她可能都不怎么记得我了。”
“上次见面,我还做了好久的自我介绍,她才想起来。”
说着说着他又乐了,笑来得莫名又急促,他歪头咳嗽了几声,才冲着摄像师说:“唉,这段儿别播出去啊,怪丢人的。”
“行!”摄像师兼导演答应的爽快,可是又好奇,毕竟陈默许久都没像这会儿有人气儿了。
于是他又问:“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陈默想了想,没埋留置针的那只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矮,也就到我这儿吧,前几年见她好像也没长高。特瘦,脸也就丁点儿大”,他又笑着咳嗽了几声。
“我头回见她的时候,是在我爸的办公室,还在想哪来的小孩儿,结果是我们班插班生。”
“也就待了不到两个月吧,就又转走了,话少得很,捂不熟。”
“很可爱……很好看。”
陈海川拿了洗好的水果回来,打趣他:“能不好看嘛,两个月就能让你惦记到现在,那得是小仙女了。”
陈默像是累了,再也笑不出来了,安静地转头看着窗外的雪。
“嗯,她就是。”
终.
陶杨走之前还是去了一中的旧址。
陈默最后的时间回来这里看了看,视频里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却还是固执地不让人扶。
他倚靠在幼儿园对面的一棵树上,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拆得真干净,一点儿回忆也没有啦。”
语气轻松,可是嘴角却是往下撇的,分明是委屈了。
陶杨站在他站过的树旁,想了想,往旁边挪出了一个身位。
这时候正值下午放学,有小贩推着车在卖巨大的棉花糖和卡通形象的气球,年轻的家长把幼儿园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她站在街对面看了很久。
山上还是春寒料峭,山下已经是暖阳了。
一切都美好,一切都蓬勃。
“是啊,”她自言自语,也像是隔了时间和空间,在做一个迟到的回答:“拆得真干净,真的一点回忆也没留下。”
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一天。
现在想来,简直比因为格格不入而手足无措的自己还要遥远。
我走在一中陌生的路上,背后有人远远地喊了你一声。
宽大的校服外套灌满了春天冷冽的风,你恰好在经过我的那一刻应声转过头来。
时间被拖成慢放,像一颗过于耀眼的、发烫的太阳经过身旁,我甚至下意识的眨了一下眼。
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偶尔梦见那一天。
陈默,你不会知道了。
那是我遇见你的第一天。
那才是我见到你的第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