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件事, 沉埋在赵庄心底这许多年, 从来不想再度提起, 却偏偏天不遂人愿。
赵庄虽然有些知道自己父皇的性情, 可是毕竟先前赵世说了那许多软和的话, 赵庄心里的警惕便减少了。
又因毕竟是血缘亲情, 料想皇帝也该为了赵黼好, 便忍不住将此情说明。
说完之后,赵世足足沉默了半个时辰,再无言语。
因是深秋, 山上寒气越发浓重。赵庄的心也逐渐不安起来。
面对“父皇”,他忽然想起一个词:伴君如伴虎。
他忽然有些迷惘,不知赵世心底到底怎么想法, 也忽然懊悔, 他好像做错了……好像不该说明真相。
接下来发生的事,渐渐地验证了赵庄心里的担忧。
他发现自己始终是有些高估了皇家的血缘亲情, 而低估了皇帝的冷血无情。
可是对于赵世而言, 做如此决定, 也绝非易事。
赵世自然是最偏爱赵黼的, 只因为从来都觉着赵黼是跟自己模样性情最像的子孙, 且又并非徒有其表之辈,却是个真能征南逐北、所向披靡的人物, 其风采不逊赵世年轻之时。
甚至假以时日,必然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自然更叫赵世喜欢了。
赵世原先看好赵庄, 只因他有带兵决断的手腕,性情又宽和仁厚,比太子多一份容人之量,又比恒王多一份真才实干。
而太子是自己所立,因此废太子先前有些胡作非为不如意的时候,赵世也只忍了而已。
谁知道赵黼风头越来越盛,越来越出息难得,赵世虽然理智,但每次相见,却忍不住都暗中生些遗憾之感:此子若不能为帝,实在可惜。
偏偏废太子又作死,弄出那许多事来,两下比较,赵世终于决心壮士扼腕、坚定了更立太子的决心。
可是一步一步到如今,却叫赵世心中生出了“人算不如天算”之意。
——他费尽了百般心机,更立太子,为赵黼铺路,却想不到,到头来,他仿佛自个儿给自个儿挖了一个深坑。
软硬兼施地问出了他早就料到的真相,那一夜兰剑行宫的寝殿之中,赵世彻夜未眠。
躁碎了心意的皇帝,难压恶怒,几乎就想立刻将人杀了,一了百了。
他自忖英明一世,无人能及,但是此刻,却仿佛总能听见英妃在那熊熊烈焰之中的狂笑,不屑,嘲讽。
一整夜,赵世心底转过了千百种念头。
正如赵庄所说,恒王谋变之图,赵世早就有所察觉。
这一次故意出城行猎,其实也正是看恒王的心意行止,——实则赵世早有准备,若恒王真的行事,那这一场平叛的功劳,仍是赵黼的。
他用尽心思,给他最偏疼喜爱的皇太孙身上增功加勋,好让满朝文武皆都赞服。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让赵世恼羞成怒,怒意蒸腾翻滚,几乎再度吐血晕厥。
他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缓缓镇定下来。
故而仍旧安排赵黼前去平叛,但是……这一次的用意跟他最初的打算,却显然是背道而驰了。
赵黼毕竟名满天下,又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
在公来说,他是对辽人作战的最佳人选,若这会儿贸然杀之,等同自毁长城,辽人方面不明所以,却只会拍手称快。
在私,赵世毕竟也不大割舍,他从来深疼的“孙儿”……想到赵黼那一言一行,那般赤子之心,让素来心如铁石的皇帝,忍不住也微微动摇。
让赵世庆幸的是,赵黼如今并不知自己的身份。
但无论如何,赵世无法容忍身上有着辽人之血的赵黼会继承皇位。
所以他暗中命静王随行,发手谕给厉铭跟暗棋,目的便是让赵黼“行差踏错”,有了污名,便好趁机行事。
或许,以后仍让他去做个领兵的将军,一则保命,一则抗辽。
若他一生都不知那内情,倒也使得。
谁知赵黼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暗棋的所为,且又找进宫来质问,逼得他再也不能退步。
此时。
寝殿之中,见无人回答,赵黼转头看着赵庄:“父王?”
却见赵庄垂首惨然。
赵黼怎会不明?只是不愿去信罢了!身不由己,略略后退。
赵庄压下千头万绪,上前一步:“黼儿。”
赵黼死死盯着他,忽然摇头:“不,我不信!我……我回去问母妃……”
“黼儿别去!”
赵庄着急拽住他的手,赵黼却反手一挥,他情急之下,用了几分力道,赵庄又猝不及防,竟往后跌退出去,倒在地上。
赵黼无法顾及其他,才要出殿门,便听得上头皇帝的声音道:“来人。”
门外的侍卫们跃了进来,齐齐戒备,只听赵世道:“将皇太孙绑了,押入天牢。”
赵黼猛然止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是什么。
赵庄爬起身来,大叫道:“父皇!不可!”
秋风自殿外袭来,所有的烛火微光尽数摇曳。
赵黼睁大双眸,看着身前地上,那许多随着烛光摇曳的幽淡影子,宛若鬼魅在眼前横行。
周围团团地许多禁军,一个个都亮了兵器,雪亮的刀光闪闪烁烁。
赵黼几乎想笑,眼中的泪却如河湖之水涨满,他要竭力自制,才压住那因齿寒而生的战栗。
身后赵庄哑声道:“父皇,一切过错都在我身上,求您勿要为难黼儿,父皇!儿臣知罪!”他跪在地上磕头,砰砰响动。
心头那原本升窜的冷然怒火,慢慢熄灭。
赵黼闭了闭双眼,泪却不听使唤地纷纷跌落。
皇太孙被押入天牢的事儿,第二天就很快传遍了京中。
那时,清辉晨起,先去探望蒋勋,见他伤势总算稳定许多,只是因失血过多,脸色仍是不好。
清辉叮嘱他好生养伤,才欲出门,外头有小厮飞奔而来,叫道:“少爷,出了大事了!”
清辉生怕惊动蒋勋,忙起身出外才问端地,那小厮急得跳脚,道:“不知为了什么,外头纷纷传说皇太孙殿下被关入大牢了!”
就如五雷轰顶,清辉直了直双眼,才挥手叫那人走开,便听屋内蒋勋咳嗽连连。
急急退回来,见蒋勋已经挪到床边儿,清辉忙拦住他:“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蒋勋道:“方才他说……是六爷出事了?”
清辉道:“未必是真,他们惯会大惊小怪,只怕有些误传了。你放心,我立刻去打探消息。”
蒋勋满目忧虑,握着他的手道:“可知我心里一直忧怕如此,那夜我是在场的,厉统领对六爷的态度很怪,若无人指使他绝不敢如此……”
清辉顿了顿,终于低声道:“你放心,若真的如此,我会竭尽所能……”
蒋勋双眼微红,道:“你也要谨慎行事。”
清辉将他的手一握,便起身出外。
今日白樘却仍是不在府中,清辉来不及去大理寺,便往刑部而来。
原本来说,皇帝亲口下令要关押的人,通常落在诏狱之中,可如今诏狱是由镇抚司管理,却也算是赵黼的地方。
故而这一回,仍是将赵黼关押在刑部的大牢里。
刑部门口众人见清辉来到,都暗知其意,也并不拦阻通报,清辉匆匆入内,径直去寻白樘。
来至白樘公房,却听得里头正有人在说话,却是季陶然的声音,含惊带怒地说:“这到底是怎么?明明恒王跟世子不是皇太孙所杀,为何皇上又叫关押起来?”
清辉来不及听白樘如何回答,便已经来至门口,道:“我也正有这个疑问。”
抬头看时,却见除了季陶然外,巽风天水,任浮生阿泽等都在,围在白樘桌边儿。
清辉见如此人多,便举手作揖,道:“请尚书恕我来的冒昧,听闻殿下被关押在刑部,特来探望,还请恩准。”
白樘看他:“并不是我不周济,是圣上有令,不许任何人探监。”
季陶然紧锁眉头,他是方才得知此情,才忍不住争了几句。
清辉道:“这是为何?”
白樘道:“圣上的旨意,无人敢质问。”
清辉心头堵了堵,却终于道:“就算圣上旨意,也要按律行事,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若王子要被处罚,也自要有个道理依据,难道尚书也不知道皇太孙是触犯了哪条律法么?”
季陶然听清辉说的铿锵有力,暗暗点头,心想却也只有清辉敢这般对白樘说话了。
但虽然觉着清辉言之有理,但毕竟是皇帝旨意,纵然是刑部尚书,只怕也没奈何而已。
却听白樘道:“夤夜闯宫,抗旨不尊,这罪名如何?”
白樘答了这句,道:“若无他事,且请退。”
清辉握紧双手,终于道:“这会儿虽跟辽人议和,然而上下百姓臣子们都看得分明,谁才是居功至伟。我自浅薄,竟不知内中究竟如何,但却也替皇太孙不平,若无个确凿的罪名,让皇太孙担这‘莫须有’的罪,岂不是冤屈了功臣良将,寒了将士臣民的心?”
巽风等尽数低头,白樘静看清辉,却并不回答。
从白樘房中退出后,季陶然道:“现在该如何是好?”
清辉道:“这件事,只怕并非你我能插手的了。”
季陶然道:“我知道,但是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忽然又想到一事,便压低声音道:“妹妹必然也听说了,也不知她这会儿怎么样……你要不要随我一块儿去看看?”
清辉原本欲摇头,忽地想到昨日在谢府那一幕,道:“好,我跟你去。”
当即两人便往谢府而来,谁知下车后,却给门口侍卫拦住,道:“白少丞,季行验,我们奉命,不许任何人进出谢府。”
季陶然道:“奉谁的命?”
侍卫道:“请恕罪,是皇上的旨意。”
白清辉看着紧闭的府门,问道:“既然如此,那里头的人也不许出来么?”
侍卫道:“不错。”
清辉道:“上面可有说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