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措辞,方道:“陛下,天下千年朝代更迭,兴亡盛衰长不过三百载,短不到十年,此何以故?臣以为,四字可以概括,‘天灾人祸’。”
李世民渐渐有了兴趣,眼中露出饶有兴致之色,笑道:“此四字何以解?”
“天灾,自是天降灾祸,大唐自武德年开始,天灾不断,从江南的涝灾,北方的旱灾,还有蝗灾,雪灾,地震等等,陛下应该知道,这些天灾几乎每年每地都有,轻则粮食歉收,重则家破人亡,更严重者,百姓没了活路,遂揭竿而起,若天时地利人和恰到时机,改朝换代则是必然。”
“其次是‘人祸’,这个几乎是千年来改朝换代最大的原因,所谓‘人祸’者,首先是君主昏聩无道,亲小人而远贤臣,然后是朝臣贪腐,官府残暴,视百姓如草芥,苛以重税,动辄杀戮等等,又或者君弱臣强,臣权势大,祸乱朝野,这些都是‘人祸’的一部分,故臣谓‘天灾人祸’皆是改朝换代的根本原因,只有当一个朝代的君主圣明,臣子贤明,吏制清明,民风朴实,才能奠定一个朝代中兴乃至盛世的基础……”
“臣说了那么多,究其根本,其实原因只有一个,正是陛下曾说过的话,‘水亦载舟,水亦覆舟’,百姓才是决定王朝兴衰的根本,百姓从来都是最善良最认命的人,但凡能活下去,哪怕吃得不是那么饱,穿得不是那么暖,上有一片破窑瓦遮天,下有三分薄田糊口,他们便会安安分分地活下去,不闹事,不抱怨,而且会由衷地觉得自己生在一个太平盛世,修了八辈子福才投胎活在一位圣明君主的治下,心甘情愿并且感恩戴德地拥戴这位君主的统领,谁想造这位帝王的反,便是在跟自己的好日子过不去,拼了命也要为帝王清剿谋反者……”
李素看着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脸,笑道:“陛下,‘水亦载舟,水亦覆舟’,用白话来说大抵便是这么个意思,臣刚才说了那么多,归纳起来很简单,王朝兴盛,必须让百姓真心拥戴,水载舟,而舟行远。百姓的真心拥戴自然是有条件的,总的来说只有两个条件,‘衣’和‘食’,作为一位圣明君主,让百姓有吃又有穿,那么,王朝的统治便可千秋万代而不衰,有吃有穿的百姓不会造反的,关于‘穿’,臣别无办法,大抵便是种桑种麻织布纺衣,但是关于‘食’,臣有一物献上,此物,可安邦定国。”
说了一大通,到最后终于点了题,李世民身躯一震,两眼顿时放出光亮,腰板不自觉地挺直了,语气有些迫切地道:“何物可为朕安邦定国?快快呈来!”
李素挠了挠头:“此物……呃,臣刚从大理寺出来,此物还在臣的家中……”
李世民顿时无语,随即狠狠剜了他一眼:“惹事生非的混帐东西!朕真该再关你几日,教你好生反省反省!……还愣着作甚?来人!”
殿外马上闪身进来一位宦官,躬身而立。
李世民挥了挥手:“马上遣快骑去太平村李家,李素,所取何物,你径自告诉他。”
李素急忙起身,附在宦官耳边详细告之,宦官边听边点头,李素说完后,宦官朝李素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君臣二人等待中,再次陷入沉默。
李世民耷拉着眼,不咸不淡地道:“时辰尚久,说说吧,为何坏了和亲之事?你与吐蕃禄东赞有私怨,或是……受了江夏王的托付?这次没少赚辛苦钱财吧?”
李素正义凛然地直视他:“臣向来廉洁如水,两袖清风,陛下怎可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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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奏对的同时,太平村李家却一片凄风苦雨。
李素入大理寺监牢已五日了。
李道正和许明珠急得六神无主,没了主张,李道正整天蹲在门槛外忧心忡忡地叹气,许明珠在后院终日以泪洗面。
李素被锁拿离家之前曾反复交代,家人不可妄动,许明珠很听话,尽管急得不行,也迟迟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自己稀里糊涂的把事办差了,反而害了夫君性命。
武氏这几日也非常尽责地陪着她,原本许明珠对武氏颇有敌意,然而武氏有一颗玲珑心窍,做人也是四平八稳,上次在窑洞内生死与共,这次家逢大难,又是她从头到尾相陪,一来二去的,二女的关系居然变得融洽多了。
李素被锁拿,许明珠依稀明白是什么事。上次李素曾与她有过商量,她知道李素曾经无意中害到了无辜的人,这次义无返顾地做出令陛下龙颜大怒之事,实是夫君的自我救赎,赎罪也好,求自己心安也好,无论什么后果,他必然都会去做的,再加上武氏这几日或多或少透露了一些事情的真相,许明珠这才明白原来夫君竟做下如此泼天大事。
到了这个关头,其实武氏也计穷了。
她终究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就算是天生的妖孽,眼下这个年龄仍是道行太浅,李素把天捅了个窟窿,一个屈身于侯府的丫鬟能做什么?
所以每次故作轻松地安慰完许明珠后,武氏独自一人时却不知不觉浮上几许愁容。
只有她最清楚,李素这次是遇到大麻烦了,这个麻烦是他主动招惹上的。
一想到这里,武氏不由恨得牙痒痒。
她很不理解李素行事的思维,一桩摆明了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他却像一只扑火的傻蛾子似的,不管不顾地扑了进去,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
两国和亲,多么重要的国策,他居然也敢去破坏,破坏它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当年献计时没考虑周全,无意中伤害了无辜。
这个理由看在武氏眼里多么可笑,身为侯爷,功成万骨枯不是很正常吗?只不过伤害了一个无辜,有必要以千金之身行此不智之举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理解李素的想法,更不认同李素的做法,但武氏只能把这些念头埋在心里。
她很清楚,李素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旁人根本无法劝说,更何况他是主,她是仆,身份的不对等,令她许多话不便说出口,说了也没用。
走出后院,武氏朝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揉着太阳穴。
这几日李家愁云惨雾,气氛格外压抑,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末日临头的味道,连武氏这种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女子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所以她决定去村里四处走走,散散心。
一脚跨出门槛,武氏赫然发现李道正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下,看着远处的田野和山峦呆呆出神。
武氏脚步一顿,然后轻轻上前,朝李道正行了一礼。
“老爷,外面凉,小心着了寒,您要不要进屋歇息?”
李道正扭头,看了武氏一眼,重重叹了口气,道:“麻烦咧,这次摸救咧……”
武氏抿了抿唇,轻声劝道:“吉人自有天相,侯爷走前不是说过吗?他说他自有法子应对,老爷莫太担心了。”
“我自己的娃,咋能不担心么,这个混帐,成天惹事闯祸,总有一天把命赔进去,养了他一二十年咧,难不成最后让我这个白发人送他这个黑发人?”李道正气愤地道。
武氏也幽幽叹了口气,望着远方萧瑟的冬景,不知想到什么,眼眶也有些发红了。
“侯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其实许多事情单看表象,并无甚紧要,比如这次破坏和亲,表面上看,侯爷只是受了江夏王之托,帮他出了个小主意而已,他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更未曾公然反对和亲,然而侯爷自入朝封爵以来,虽然与诸多长辈关系密切,可终究还是少了一座真正强有力的靠山,侯爷在朝堂上……一直是孤身只影,无枝可依,奴婢每次看着侯爷,都觉得他……很可怜。”
武氏说得有些忘形,越说眼眶越红,回过神发现李道正一双看似浑浊无神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武氏一惊,急忙赔罪:“奴婢僭越失礼了,老爷恕罪。”
李道正摇摇头:“我也是穷苦出身,不讲那些臭规矩,你继续说,孤身只影,无枝可依,然后呢?”
武氏小心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无怪罪的意思,于是接着道:“……老爷应知,如今朝堂君臣皆是门阀出身,可以说,治天下者非君臣,而是门阀世家,当今陛下对那些千年门阀戒意甚深,于是立国后开科考,取寒士,不仅如此,还提拔了一批新兴门阀以为制衡,如程家,李卫公家,李英公家,长孙家等等,门阀林立,勾心斗角,却互相保持着平衡,共同推动大唐前行,侯爷却是近几年才新兴而起的权贵,阖族只有侯爷一人支撑,一人荣辱便是全族荣辱,一人损而全族损,如此,侯爷肩上所担的风险便太大了……”
“所以,奴婢能够理解侯爷为何这些年死活不肯参与朝堂事务,而是惯以懒散懈怠之态示人,因为侯爷也深知自己力量太单薄,一旦遇到危急,便是举目无援的后果,比如这次破坏和亲,陛下将所有的罪名全怪到侯爷一人身上,这里面多少有几分无所顾忌的意思,因为侯爷背后无人,所以陛下处置便处置了,触动不到门阀的利益,若侯爷是某个门阀世家的子弟,奴婢敢断言,陛下顶多严加训斥便揭过,侯爷断不会受此牢狱之劫。”
李道正的腰杆不知何时已挺得笔直,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了。
“我娃如今下了狱,还被罢了官,除了爵,咱家啥都没有了,罢官除爵没啥要紧,没了就没了,我不稀罕,不过听说还要流放千里?这可不成,外面苦滴很,我娃咋能受这苦?刚才听你说了半天,说来说去就是我娃背后没人,是这意思吧?”
武氏点点头:“是。”
李道正眼睛越来越亮,语气有些焦急地道:“如果他现在突然多出一座靠山,会咋样?”
武氏愕然:“啊?突然……多出一座靠山?”
“对,突然多出靠山,我娃还能救不?我没啥别的要求,只求我娃不要被流放,黔南那地方是荒蛮之地,听说当地缺了粮食还吃人咧,可不敢去,去不得!”李道正不停地摇头摆手。
武氏彻底懵了,不停地眨着眼,万分不解地道:“老爷,恕奴婢愚钝,侯爷怎会突然多出个靠山?奴婢听不懂您的话……”
李道正不耐烦地道:“你这女娃婆烦滴很,我说了有靠山就有靠山,你只告诉我,我娃有了靠山,他还去黔南不?”
武氏定了定神,措辞一番后,小心地道:“若老爷说的靠山是当今的门阀世家,老门阀也好,新门阀也好,只要在朝中有官爵,有地位,有名望,在陛下心里有分量,而且这家门阀还能不顾一切,不计得失地力保侯爷,那么侯爷必可免除此厄,安然归家。”
李道正语气有些激动:“真的?女娃你不是诳我吧?”
武氏苦笑道:“奴婢怎敢诳老爷?侯爷犯的事,说到底不算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若有门阀挺身而出力保,陛下无论如何也会权衡利弊得失的,世事就是如此,同样的事,背景不同,结果也不同,说重了便是欺君罔上,说轻了便是孩童胡闹,重要的不是法理,而是人情。”
李道正终于听懂了,神色忽然浮上几许犹豫挣扎,眼中也不时闪过陌生的罕见的锐光。
无可否认,李素经常闯祸,几乎已成了家常便饭,李道正早已对李素的闯祸能力麻木了。
然而,这一次不同,李素闯的祸似乎有点大,大到超出了李道正的承受能力,也让李道正第一次感到严重的危机感,罢官除爵,流放黔南,李世民对李素的处置前所未有的严厉,也令李道正尤感不安。
他并不懂朝堂争斗,也不理解儿子为何会闯下这个弥天大祸,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救儿子,必须想法子阻止儿子被流放,在如今这个交通和通讯都非常原始落后的年代里,流放到那个荒蛮之地三年,几乎跟斩首示众没有太大的区别了,路边的野兽,山林的瘴气,杀机隐伏的沼泽,任何意外都有可能要了李素的命,李道正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受此折磨。
犹豫半晌,李道正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站起身,面孔涨得通红,眼中却一片湛然决绝之色。
“老薛,备马!我要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