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眉头皱了起来:“去岁隆冬……那时就有人看出开春的雪灾了么?”
卫从礼摇摇头:“小人只是晋阳的草民,充其量薄有家资,勉强算是富户,但论起人脉,其实并不广博,殿下和侯爷是顶尖的权贵,或许并不知道下作人的心思,人脉不是那么好攀扯的,小人没什么出息,眼睛整天盯了自家的几亩田地里,对外面的事反倒并不是太在意,所以有没有看出雪灾,小人真的不知情,只知道去年隆冬,大雪下得邪性,然后,就有百姓三三两两地离家了……”
李素皱眉道:“都是同村同庄的乡亲,离家总有个说法吧?怎么跟人解释?离开家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以何为生,家里的田地还要不要了,等等,这些都是问题,难道那些离家的人对外没个说法吗?”
卫从礼摇头:“没说法,就这么离开了家,都是趁着半夜无人走的,一走就是一整个家子,从老人到婆姨再到孩子,一夜过去,整个家便全空了,连看门的狗都被带走了……”
李素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肃声道:“你确定是去岁隆冬的事?”
“确定,那时元旦还没到,小人自家的庄户都悄无声息的走了十几户,当时小人急得嘴角冒泡,不停跟家人说,今年这元旦怕是过不下去了,因为跑掉的庄户还欠了半年租子没交……”
李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如果说是雪灾来临后,百姓们三三两两离家,那是被老天逼得出去讨活路,被人收留也好,被别有用心利用干些见不得光的事也好,终究是因天灾而引起的人祸,可若是在雪灾来临前百姓便三三两两离家失踪,这可不是小事了,说明背后有人谋划,有人策动,揭开来便是一桩天大的阴谋。
飞快扫了李治一眼,小屁孩仍一脸懵懂,看不出多沉重的样子,显然没领会到卫从礼话里意思,嗯,不怪他,以他的年纪和蠢萌的属性,想不通也是正常。
“卫员外,你接着说。”按下心中的烦躁,李素含笑道。
“后来过了元旦,大雪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已快开春了,马上就是春播,连绵不休的大雪覆盖田地,有经验的老农渐渐看出了不对,每天愁眉苦脸蹲在田边叹气,举家离开村庄的百姓越来越多,人多了,终于也有了说法,被人拦下问了,一说就是今年定是灾年,家里存粮不够,出去讨个活路……侯爷,‘存粮’这个东西,家家户户都必须有的,每年庄户要上缴租子,除去交给地主和官府的租子,剩下的全是自家的口食,年景好的时候多存点,年景差的时候少吃点,尽量存下来,留待明年再图个好念想,有的存麦米,大多数存糜子,米比较金贵,糜子这东西就贱了,牲口也吃,人也吃,农户家里大多都是糜子掺了一点点米搅和在锅里,煮熟就算是全家人的一顿饭了……”
“小人家里往上三代都是地主,算不上出息,但对农事还是很清楚的,家里庄户每年能存下多少余粮,大抵心里也有个数,若说刚过了元旦,春播还没开始就吃完了家里的存粮,打死小人也不信,关中年年闹灾,哪年也没见农户们凄惨成这光景,往往都是自家人少吃点,地主接济点,官府再赈济点,灾年马马虎虎就这么对付过去,待到秋收后,又能存下粮食,当时小人心里就犯了嘀咕,估算了一下觉得不对劲,于是找村里的里正,里正也急,于是把事情报上晋阳官府,可惜的是,当时晋阳县上下都忙着对抗雪灾,忙着调拨赈粮,这点小事县衙里没人在意,小人该做的都做了,只好看着乡亲们一个个离乡……”
“后来,大概是上月,小人见春播无望,又听说邻村闹匪,几家富户连续被盗匪灭了家,可谓鸡犬不留,小人心里不踏实了,因为小人也害怕,怕有一天坐在家里招了杀身之祸,没来由的被贼人盗匪一刀砍了,实在死得冤枉,所以便将家眷送往山南道的远亲家,小人则藏好家财和存粮,也离开了家,打算进山里躲一阵,进了山,发现山里居然也有不少人,大部分是各村的灾民,小人甚至看到了几个自家的庄户,他们聚集在山坳里,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在山里挖了一些窑洞,人就住在窑洞里……”
卫从礼说着,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看了李素一眼,缓缓道:“进山不失为度灾年的方法,每年闹灾的时候都有乡亲进山,因为山里树林茂密,长着很多蘑菇和野菜,这东西吃不尽的,挖完以后没几天,一场新雨过后,又长出一茬儿来,更何况山里野兽和猎物也不少,运气好的话,打一两头狼,一两只兔子山鸡什么的,足够一家人对付好几天,有荤有素,遇到灾年一般都能对付过去……小人见山里灾民不少,原也打算进去和大家一起过些日子的,毕竟山下不安全,人多倒踏实了……可是小人刚准备出去与大家招呼时,却发现有人给山坳里的乡亲们送饭来了,百来个大汉,抬着二十几口大锅,锅一揭开,里面香喷喷的米饭和面饼……”
李素眼皮一跳,道:“等等,卫员外,你刚才说,有人给山坳里的乡亲送饭?而且送的是米饭和面饼?”
卫从礼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叹道:“侯爷也发现不对劲了么?是的,小人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错,那些人抬来的就是米饭和面饼!小人若有半字虚言,教我生生世世沦入畜道不得超生!”
直到这个时候,李治也终于听出不对劲了,茫然地道:“大灾之年,进山度灾的百姓居然吃得到米饭和面饼?而且有专人给他们送去,谁这么大的手笔?”
李素看了他一眼,扭头朝卫从礼强笑道:“卫员外你继续说。”
卫从礼脸颊一抽,叹道:“小人的家境其实不坏,老实说,这些年家里多少也存了一些粮食,哪怕连续十年颗粒无收,小人也自信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小人之所以送走家眷,自己也离开了家,是因为躲盗匪,免遭无妄之灾,并非为口食所奔波,所以小人和那些山坳里的灾民不一样,当时小人躲在树林里,看到那百来名大汉给乡亲们派发米饭和面饼,小人觉得心跳得厉害,那块山坳从里到外透着邪性,不知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小人本想上前与大家凑个伙的,想想还是打消了主意,然后马上下了山……”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卫员外,不是我不相信你,你上山的时节正是大雪刚停,万物萧瑟之时,树林也算不得茂密,人藏在里面,一眼可见分明,那些藏在山坳里的乡亲为何没被官府或路过的人发现呢?”
卫从礼叹道:“侯爷到底是精明人,这话问到点子上了,那一片山坳地势很低,恰好在两座山交界的最低处,说是山坳,实则是一片山谷,仅有一个羊肠出口,那唯一的出口有一片崎岖的山石和矮丛,将出口遮得严严实实,就算有人走到出口前,看到满眼的山石和矮丛,也定以为前无去路,折身而返,人群聚集的山坳上方,则是一片参天大树遮盖,上不见天日,大白天的都要点着火把,若非熟路之人,永远也不可能想到里面居然住着那么多人……”
李素沉声问道:“那么,你所见的那片山坳内,到底住着多少人?”
卫从礼想了想,道:“少说也有四五千人,那片山坳很大,光是挖出来的窑洞都有上百个……”
见李素面色凝重,沉吟不语,卫从礼苦笑道:“侯爷,小人是个本分人,往上数三代都本分,除了收租存粮,对朝廷对官府从来没生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小人今年活到四十二了,也算是有了一些见识,这片山坳里不声不响住着那么多人,又非官府赈济,每到饭时还有专人送饭,瞎子都看得出此事不寻常了,小人天生胆小,哪里敢掺和这么大的事,侯爷,您可要明鉴呀!”
李治忍不住插言道:“可是我们逮到你时,你为何不主动点,痛快的把这事说出来?你在躲避什么?”
卫从礼老脸拧成一团,叫屈道:“殿下您开眼呀!那山坳里有专人白养着几千号人,不知道养这些人做什么,有这么大手笔的人,自然不是无名小辈,若被他们知道是小人泄露了他们的秘密,要弄死我这个小小的地主还不是易如反掌?小人只是一介草民,能得罪得起谁?敢得罪谁?若不是侯爷今**到这般境地,小人怎敢泄露此事?”
李素不停揉着眉心,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第一眼看到卫从礼就觉得这人有问题,今日果然从他嘴里掏出了东西,掏出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一桩惊天巨案。
李素相信卫从礼嘴里的山坳可能不止一处,毕竟晋阳二十万百姓消失了大半,而卫从礼恰好遇到的那片山坳只有四五千人,可以肯定,类似隐蔽的地方还有很多,而且……这些消失了的百姓全由人家每天白养着,由此推论下去,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谁有那么多粮食,能够养活十来万人,把这些人全聚集起来,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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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章,大章。。五千多字,我只是懒得很有特色,懒得分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