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何故喧哗,棉春,”内室间隔帘传出皇后轻唤,“太子来了,棉春,快扶本宫起来。”
平怀瑱紧了紧拳,不再望那梁上尸身,迈步入殿疾向帘内赶去。
不多时便有温和未起波澜之声体贴哄道:“母后慢些,棉春不在这殿里。”
皇后半睁着无神双眼,凝眉生惑:“方还在的。”
“是,方才离去,道是家人抱病在榻,想见她一见。棉春不敢扰您歇息,便来求了儿臣。”平怀瑱顺口搪塞,只求将她好生瞒过,歉疚道,“儿臣自作主张允她离宫,教母后身边又缺了人来照顾。”
“这地方不缺人伺候,太子允她离宫乃是善举。”皇后不忍他自责,忙把这话应下,执手予他宽慰。平怀瑱不作答复,颔首反将她清瘦手掌握了片刻,仔细放进被里。
帘外蒋常默听了几句,如鼓心跳渐也缓了下来,回首一探,见吴阳成已制着那受惊宫婢匿入殿中,随步紧拢了两扇高门。
蒋常在这暗夜里被他如炬目光盯了盯,一恍回神,忙上前替他将那宫婢捂着嘴,由他空出手来独自近前,去把棉春僵直身躯抱落地面。宫婢眼睁睁看了半途,似被棉春不瞑双目狠狠瞪着,吓得双眼一合滚下泪水,口里却再也叫不出声来。
寥寥一重纱帐,外如地狱百鬼穿行诡谲静默,内是人间慈母孝子和声细语。
皇后犹不知实情,更不知话里棉春早已冷了身子,就近在咫尺之外。太子所言她无一不信,确当棉春求情出宫去了,这两日间起居衣食皆为之照顾,比不得雁彤周到,却不难瞧出一片赤诚,不由微微惋惜:“棉春是个心细的。”
平怀瑱心头漫起一阵酸,忆及当初权倾后宫的凤仪殿,满殿上下没谁能比得雁彤体贴,仅此一人足矣。
哪像如今,同棉春这般心细的一时竟也难求。
他喉里涩涩发堵,缓了片刻勉力令出口之声含笑道:“儿臣再给您物色。”
皇后险些张口推拒,话至嘴边却又半字不道,浅笑颔首应了。她知身边的确需人看顾,与其逞强,不如就依太子所愿,以免教他时时忧心,罢了,和悦面色再度转愁,忧思忡忡了起来。
“近来不太平,听闻前堂刑部日前才没了一位大臣。”
平怀瑱一听便知她话里带有疑问,顾及外殿有人,不可答得太过明白,于是靠近些许低沉委婉道:“儿臣也吃了一惊。”
此话既出,皇后即知此事与他无干。
然而道是无干亦有干,行凶者是为怜华,其因又牵动着百余死侍的存亡安危,平怀瑱虽事先不知情,事后却不能撇得一干二净。是故眼下这般寥寥带过,只是为了安皇后之心,他已非少年,至如今已不愿皇后再为他劳神费力,凤仪殿为太子承罪洗冤,当是他最后一回被皇后护在羽下。
“你父皇……”皇后不察他诸多感慨,终将最为关切之事问出口道,“你父皇今日,身子愈不见好了?”
平怀瑱仍不与她实说:“太医们哪敢怠慢,母后莫要太过伤神。”
“你这般说,皇上便是……”皇后认命笑了笑,伏在被中之手未多犹豫再度探出,摸索着寻到平怀瑱近在一旁的手臂,稍稍使力引他凑耳至唇边,以极轻气音嘱道,“你是太子,储位多年未改,在皇上心中便再不会改了。母后能揣得此理,他人当能同样揣得,这最后几步定是万难万险,非谨慎无比不得自保。瑱儿你可懂得?”
一时竟唤起昵称。
平怀瑱敛眉聆着,至此才倏然明白过来,原来皇后所忧根本不是皇上康健与否,而是吊着一颗心看他这儿子踩上了最后一阶高耸危台。
成,则立天地;败,则坠深渊。
皆无后路。
“孩儿懂。”于是话里也不再称臣,平怀瑱顺耳把为母之嘱牢记脑海,如在身骨深处刻下一章护身符文。
皇后听得接连点头,暂且落下整日不平之心,手指寸寸松开,试将袖上皱褶抚平。
殿外风动,吹熄廊灯一盏。
明月拢云半遮半掩,平怀瑱放目窗外,看此夜月黑风高,寒意瘆人,半晌后收回目光,垂眸胡道:“今儿月色好,夜里气候于这闷闷夏日尚算凉爽,母后定能好眠。”说着一边扶她躺下。
皇后弯唇合眼,与他简略谈罢,安然入睡。
平怀瑱默在榻畔护着,耳里盈着草木深处的成片蝉鸣,愈听愈觉静。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沉沉睡去,他亦起身离开,轻缓挑帘不惊声响,过外殿时双足顿在久候的三人旁。
守夜宫婢面带干涸泪痕,立时膝弯发软朝他跪下,平怀瑱看也不看,且向吴阳成低道:“弄干净。”
吴阳成会得其意,知他所指是为棉春尸身,可那宫婢胡思乱想,以为此话是要将她灭口,慌得开口讨饶,仅逸出半字便被蒋常牢牢蒙住嘴。平怀瑱回首怒视,蒋常心里捏了把汗,待太子压下火气转身行出,这才制着宫婢急急跟出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