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沉默,整一座大殿闷闷寂了许久,久到蒋常送信归来,才有珠帘声惊破这如冰的凝滞。
此间平怀瑱思虑深重,似将过往与李清珏相识那十余载皆从头到尾走了一遭,自黄口小儿到翩翩少年,再至如今这顶天立地的男儿之姿,无不是风雨相伴,生死不离。
他望着赵珂阳,未闻李清珏之名,却已从那眼里清楚瞧见了洞察明晰之色,索性把一干芥蒂尽数抛下,怀着满襟坦荡诚诚告道:“正是。”
赵珂阳闭了闭眼。
“与舅舅所想无差,我心中有那一人。”
帘边蒋常停了脚,觉气氛有异,悄无声息静立一旁不挪半步。
赵珂阳一句“荒谬”憋在口里,隐忍片刻换作另外两字:“糊涂。”
“确非糊涂,”平怀瑱浅笑,既已坦言,索性万分坚定地与他道个明白,“我非懵懂稚子,总不会想错了这十余年的情意。舅舅,侄儿从未求过你,唯此一事,还请舅舅切莫干涉。”
赵珂阳胸中窒气难纾,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复,然与此同时,又实如醍醐灌顶,诸多疑惑在此一刻尽都明朗了。
为何平怀瑱拼死要保李清珏,为何宫中美人云集他却长年不近女色,又为何此二人亲密无间情义更甚兄弟……不过都只这一个答案而已。
可一国储君,岂可不婚,岂能无后。
赵珂阳苦思良久,仿佛浑身坠进了冰冷河沟里,即便挣扎爬出也都摆脱不了那一身潮湿难受。一时之间他陷入了死胡同里去,脑中甚至闪过一念,不知他与皇后多年以来苦心孤诣,如今看来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本无血缘,但亲情实存,比及江山是否后继有人,赵珂阳更怕来日新君遭天下诟病,风光半世而凄凉余生,徒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赵珂阳难以释怀,偏他熟知平怀瑱脾性,心知劝说无用,只好退而求其次,寻一两全之策。
“臣可不干涉,”好一晌过去,他才莫可奈何地睁开眼来,道,“太子心中有谁皆无妨,但身为储君,还当及早成婚。”
平怀瑱摇头:“舅舅不必挂心此事。”
“你……”
“这一世不得不为储君、争皇权,自在与否不由我选,但爱谁护谁,必由我选。”
赵珂阳再无言以对,眸底深处之悲之怒层叠起伏,最终卷作一狂浪潮,汹涌过后静若死水。
当日不欢而散。
二人两相不得劝服,谈至无解僵局。
蒋常立身殿内听了整出对话,临赵珂阳去时垂首送远几步,期间半字不敢多嘴,回到殿里亦不干扰太子丝毫,只闷声取走桌上茶壶亲将凉茶换热。
平怀瑱一转眼又独留内殿,一日间的好情绪消散无踪,空旷室里仿佛处处可见李清珏身影,似从前的何瑾弈眉目含笑唤他“太子”,又似后来的李清珏拿那氲满悲痛与切切深情的眸子将他久久望着,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他在这般思念里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任谁都逼不得他。
此生他必不成婚,不论是今为储君或是来日称帝,唯有此事不计代价,令他甘愿赌上所有乃至性命,都要给李清珏留着完好一心。
大殿不期然显得萧寂。
平怀瑱掌心朝上,握拳再松,一遍一遍,仿似攥紧了手心人。
是夜忽生旧梦。
有幼童乖巧趴在床畔看他,偏着小小一颗脑袋,清灵双眸缀满星河。
平怀瑱偏头望过去,小小年纪的何瑾弈笑出几许白牙,小胳膊撑着身子倾上前来往他眉间一吻。
“亲一亲就不难受啦。”
软糯童声润入心肺,平怀瑱怔愣不已,极缓地探出手去欲将他拥入臂间,可在即将碰触之际又眼睁睁见他如风化没。
平怀瑱心头一惊,掀了锦被匆匆下榻,殿内昏暗,宫灯晦涩,夜里轻帐垂帘似鬼影翩跹,随透窗夜风荡如水波。而在那道道轻漾的朦胧光影里,有一人时隐时现,他急切追逐而去,不过一方内殿,竟行得有如翻越千山万水。
甚久,帘间之人才被他紧紧地攥住了手臂。
少年何瑾弈回过身来,手中烛台顷刻间盈亮一整个旭安殿,那面上笑意更比柔光暖人,带着眼底的半分疑惑和声关切:“太子何故急作这般模样?”
那一时里,平怀瑱恨不得此梦为真。
他诚愿李清珏仍是少年模样,尚无血海深仇,更无悲绝哀嗟,明如朗日,净如清月。
平怀瑱拥他入怀,紧了又紧。
烛台不慎翻落在地,燎燃道道帘帐,何瑾弈不慌不乱,但笑由他拥着,听耳里一声声地传来“瑾弈”呢唤。
平怀瑱揉他入骨血,低道着梦醒时从不能说出口的肺腑之言:“瑾弈,我带你离京远去可好……这世上再无人能伤你、害你……瑾弈、瑾弈、瑾弈……”
烈火冲天起。
平怀瑱于火光中睁眼骤醒。
幽夜寂静,只沉重鼻息声突兀入耳。
蒋常于床榻之外皱眉不展:“太子可是遭梦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