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2 / 2)

崔晔唤道:“先生,您怎么了?”他起初还怀疑明崇俨是被人点了穴道无法动弹,但是见这种阵仗,便确信绝不是点了穴道这般简单。

明崇俨的眉头皱了皱,未曾回答。

崔晔道:“您能听见我的话?我是崔晔,不知有什么能够相助先生?”

明崇俨的眉又皱两下,嘴角牵动,却仍无声。

但是在两人“对话”的这瞬间,明崇俨肩头的血却流的更急了,甚至,他左边原本无伤的肩头,也隐隐透出血渍,而明崇俨的面上透出痛楚之色,却偏双唇紧闭,一字不出。

有几个站的近些的禁卫已经发现一样,众人心中均是一般的骇然。

崔晔自然也发现了这般反常情形,但神情举止,却仍是不见任何的慌乱。他细细打量明崇俨的细微动作,表情,又环顾周遭。

他也并无任何轻举妄动,只是渊渟岳峙,观天瞻地,慢慢地围着明崇俨走了一圈。

周围禁军莫名之余,都捏着一把汗,周围虽立着不少人,却没有一个擅自出声的,这似乎成了天地之间被抛弃的一处地方。

就在鸦雀无声之际,明崇俨身子一震,原来他的眉心也慢慢地出现了一道极细微的血痕,这一下子,却引得众人都惊呼起来。

正在这生死攸关之时,崔晔脚尖斜转,往前踏出一步。

同时右手抬掌,往前势若千钧般挥了出去。

随着他手势一动,手掌所及之处,夜色中竟起了一阵诡异的波动,仿佛是空气中的什么东西被他硬生生地劈破了。

与此同时他的脚尖往前,如同攻矢射出,偏如此沉稳,官靴踏前,落地之时,脚下所踏之处似乎隐隐有一种闷雷般的颤动。

“啊……”是明崇俨低呼了声。

然后他的身子摇晃,如同被秋风撩落的树叶,飘飘荡荡往后倒下。

崔晔顺势探臂,将他猛然捞住:“先生?”

明崇俨半是昏迷,微微睁开双眼,当望见他的瞬间,明崇俨叹道:“没想到……”

只说了三字,便晕厥过去。

知道明崇俨遭遇离奇,崔晔不敢在这种危急时刻就此撇下他,于是便乘车护送明崇俨回到曲池。

明家的奴仆们闻声而出,忙把主人抬了入内,请大夫调治。

崔晔守在榻边,见明崇俨始终不醒,幸而额头上的伤只有很浅的一道,看起来就像是被锋利的刀刃掠出来的一样,血丝渗出来,虽伤的不重,看起来却触目惊心。

在大夫来之前,崔晔先帮他将衣裳除下,把两肩的伤料理了。

明崇俨肩头的伤,并不是刀伤,而像是被钉子生生地楔入一样,是一种形状有些古怪的嵌入伤痕。

半个时辰后,明崇俨终于醒了过来。

他有些无奈地苦笑着看向崔晔,气息微弱道:“今夜若不是天官,只怕我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了。”

崔晔问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对先生下手?”

明崇俨眼神闪烁,却道:“我也毫无头绪。”

崔晔何等敏锐,察觉明崇俨似有隐瞒,却并不质问,何况明崇俨法术几乎举世无双,天底下又会有什么人会比他更厉害。

明崇俨心里只怕有些线索,只是不肯告诉别人而已。

崔晔说:“先生一身之能非同一般,竟也会中别人的招,实在有些可怖,以后先生一定要严加防范才好。”

明崇俨道:“多谢天官叮嘱,我记下了。今夜是我一时疏忽,以后不会了。”

崔晔跟他虽有交情,但并算不上熟稔,见明崇俨无事且还有提防自己之意,便安抚几句,起身告辞。

明崇俨双箭带伤无法动弹,便欠了欠身子:“是了,今日小弦子无碍了么?”

崔晔答道:“是。”

明崇俨道:“天官还是早点回去吧。之前我遇难的时候,我的一名鬼使逃了出去,不知会不会去崔府求救。要是再引了小弦子出来,岂不危险?”

崔晔心思缜密:“无妨,之前我早派人回府交代了我在曲池,就算阿弦得到了鬼使通报,知道我在这里,应该也不会冒险。”

话虽如此,两个人却不免有着同样的忧虑,当下崔晔不再耽搁,转身往外。

将出门的时候,身后明崇俨道:“天官之前是怎么看穿那法阵的破绽的?”

崔晔道:“那阵法暗含了九宫八卦的排布,我看了出来,便试着从生门踏入,没想到侥幸成功。”

当时士兵虽多,但因看不穿这八卦阵法,就算耗上一夜也无法解破,只能眼睁睁看明崇俨被折磨而死。

也是他命不该绝,若不是崔晔心系阿弦想早点回府,再晚出吏部半个时辰的话,他也注定命丧于阵法之中。

明崇俨叹道:“多谢天官救命之恩。”

崔晔回头:“先前也曾多劳先生相助,不必客套。”向着他一颔首,叮嘱好生休养,便出门而去。

身后明崇俨目送崔晔离开,艰难地从榻上坐起。

他低头看看两肩的伤,手轻轻地握紧。

“是你吗?”喃喃地,明崇俨的眼中透出迷惘跟惊怒交织的神色。

但他却又很快摇了摇头,眼前出现了一具双眸紧闭的、看似神色安详的尸首……

明崇俨喉头一动:“不,不会,一定是我多心了,一定是另有其人!”

可虽然是这样迫切而不由分说地劝自己,心里那股冰冷的惊悸不安,却仍是挥之不去,甚至越来越浓。

***

崔晔因惦记阿弦,生怕她真的被鬼使引了出府,这样深更半夜,她又是那种体质,出来的话可是大大地不妙,于是叫马车一路飞驰。

回到了崔府,才下车,门口的家丁道:“您回来了?怎么没见到少夫人?”

崔晔脚步猛地顿住:“少夫人去了哪里?”

那门房道:“去哪里并不知道,只是先前急匆匆地从里头跑了出来,然后……”

门房迟疑了一下,大着胆子道:“站在这门口,似乎不知跟谁说什么话,我们、我们都不明白……就叫人备马,上马去了……”

这家丁含糊其辞,说不明白。

其实,是先前明崇俨的那鬼使受了伤,一时无法进到崔府里去,它又不肯离开,就在外哭叫,喊阿弦的名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把阿弦吵了出来后,这鬼惊慌失措,只说明崇俨要死了,让快去救助。

阿弦当然无法坐视不理,立刻叫人备马,要跟着那鬼使前往,不料走着却遇见了陈基带着一队人马迎面而来。

陈基一路行来,早听了手下禀告明崇俨之事,知道他无碍,已经被崔晔带回了曲池,于是拦住阿弦告诉了她。

阿弦这才把心又放回了肚子里,那鬼使听闻,也甚是轻松似的,疏忽消失了影子,连告别的话都不曾说一声。

阿弦不便如何,只是目送那鬼使消失的方向,无意中笑了一笑。

谁知笑的无意,看者有心,这瞬间,陈基几乎忘了自己前来找阿弦的真正用意。

因近来“公主”的事闹的沸沸扬扬,陈基的心也随着七上八下,只是不便去见阿弦,如今不期而遇得了这个机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虽然周围有一半的人觉着这是无稽之谈不肯去信,但对陈基来说,此事却已经似板上钉钉,他知道阿弦必然是那个安定公主。

毕竟是从小儿跟阿弦一起长大的,回头望望,她的行事,为人,品性,陈基本来想不通为什么阿弦可以活的那样豁然自在,似飞扬跳脱,就算来到长安面对那么多高门权贵,也从不低头。

现在……

有太多的场景他不敢回想,包括袁恕己曾在天香阁里讥讽般嘲笑他的话。

如今已经应验的像是烧红了的烙铁,狠狠地深深地打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了那样火辣辣带疼的烙印,仿佛永远都消失不去。

他只能问道:“你可还好?”

阿弦听说明崇俨被崔晔救走,心才踏实,道:“很好,多谢关心。”又道:“还有多谢告诉我明先生跟阿叔去曲池的事,免得我又白跑一趟,我该回崔府去了。”

陈基本沉迷于看她的容貌,听到“回崔府”,才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务:“弦子!”

阿弦止步,陈基上前:“我有话跟你说。”然后他略微倾身。

阿弦对他的“亲近”很不适应。正要后退,陈基靠近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阿弦惊疑失声:“真的?”

陈基道:“我怎敢扯谎?先前我正是想去崔府。还好在这里遇到了你,省了一番轰动跟口舌了。”

他又小声问道:“你想怎么样,去?还是……”

阿弦眨了眨眼,终于道:“劳烦你派个人,去崔府告诉门上,说我有事先回了怀贞坊,让阿叔……让天官不必担心。”

之前本跟虞娘子说要回来,原因并非别的,只是因为在梦中,看见了崔晔跟崔老夫人的对话。

崔老夫人对自己的恭谨疏离,虽然谈不上是因为“嫌弃”,但毕竟是担心她连累了崔府。

所以阿弦才想回怀贞坊。本来被虞娘子劝了下来,谁知道阴差阳错,还是不免走一趟。

***

怀贞坊。

一道人影立在堂下,身上披着玄色的披风,她转头打量着堂下的布置,终于慢慢地在桌边坐了。

风帽往后撩下,露出底下一张虽有些年纪,却仍不失美貌的脸,竟正是武后。

武后身边跟着的,是牛公公,站在门口往外张望:“这陈将军去了半晌了,怎么还没有回音?”

武后道:“不必着急,他是去崔府,事情自然要办的稳妥,急不得。”

牛公公回到武后身旁:“娘娘,其实若是想见女官,只召她进宫就是了,何必又亲自跑出来?”

武后笑道:“现在这个敏感时候,怎么好再传她进宫,我倒是也不想如此,只是我若不来,陛下就该自己来了,少不得我替他走一趟。”

白日高宗就惦记着要见阿弦,还扬言说要出宫,武后当然知道他说到做到,何况也并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先前高宗的身体又比之前更虚弱了些,因为阿弦之时,激发胸中一股怒气,反而透出几分康健来,可这也不过是一口气撑出的假象而已,若让高宗再宫内宫外的颠簸,又动七情,自然对身体大为有损。

所以武后思来想去,便自己代他出宫了,本来听说阿弦会歇在怀贞坊,何况崔府是万万去不得的,发现她不在之后,便叫负责护卫的陈基前去暗中相请。

牛公公笑道:“娘娘总是为了陛下着想。”

武后却又道:“其实我也是想看看……这孩子在宫外是个什么情形。”

这宅子是高宗先前赐给阿弦的,也算是中规中距,虽比不上那些高门大户,更加跟大明宫毫无可比,但也算是窗明几净,自有气派。

武后环顾周围,看了一遭,因还不见陈基带了人回来,她便起身,复又从堂下往内屋而去。

“也不知道哪间是那孩子的卧房。”武后且走且说。

这宅子的下人们,先前早被人赶着聚拢在前院的偏厅里,不许擅自走动,如今守在院内屋外的,只有宫内的禁卫,以及跟随武后身边的心腹近侍。

牛公公打量着,他也是头一次来,不过他倒是并不觉着十足陌生,就笑道:“老奴觉着,是前方右手的第一间。”

武后回头笑看他一眼:“你怎么会知道?”

牛公公陪笑道:“奴婢不过是斗胆猜测罢了。”

武后笑而不语,走过那廊下,举手将房门推开。

一看见这屋内的摆设,就知道一定是非阿弦莫属。

墙上挂着一把宝剑,屋子很是宽敞,没几样摆设物件,布置的十足朴素。

地上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个寻常盛放点心的木盆,里头放了几个干了皮的橘子。

武后打量着,踱步往内,却见帐子的颜色也是很素的浅色,床头上还叠放着阿弦寻常穿的两件衣裳。

武后不由道:“真让你猜中了。”她慢慢在榻边儿坐了,将衣裳拿了起来细看,又一笑,“我突然想到,亲眼见她穿女装,似乎只有那一次。”

牛公公看她眼圈微红,心里不由也一动:“娘娘,先前坐了半晌,一定口渴了,我去给您倒杯茶。”

原来牛公公向来通武后心意,知道她这个时候,一定想单独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儿,于是找个借口先离开。

武后果然点头,牛公公转身离开,又小心地把房门半掩起来。

剩下武后一个人,她捧着阿弦的衣裳,望着那浅灰色的圆领袍,阿弦的眉眼寸寸都在眼前浮现。

突然,武后竟想起了当初才得了小公主之后,望着那娇嫩的小孩子,她的心仿佛都化了,跟那孩子四目相对的瞬间,心里无法遏制地涌起了一个念头:一定要对她好,一定要照料她一生一世,让她比世间所有人更加喜乐平安。

可谁又能想到,造化弄人。

武后慢慢地鼻酸,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她捧起衣裳,贴在自己的脸上,泪细密无声地渗进了衣袍之中。

就在武后睹物思人,沉浸往事,感怀动容的时候,半掩的房门口,月光从门缝里投射进来,落在地上。

皎洁寂静的月影中,突然多了一道影子,那影子并不大,甚至有些娇小柔弱。

它缓步走到门口,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之间走了进来。

随着它越来越靠近武后,地上的影子也一寸一寸地放大。

直到它“喵呜”一声,榻上的武后,浑身僵硬,动作立停。

武后屏住呼吸,慢慢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