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叫阿弦意外的是,在那场云雨之后。
杨尚将衣衫拉起,覆在肩头。
她将目光从帐顶移开,看向身旁敏之,一寸一寸描绘他英俊过分的容颜,杨尚的目光平静下来:“殿下,”她唤了声,又道:“过去之事,我不愿再提,但是现在之事,却不得不说了。”
激情过后,敏之双眸之中一片空茫,虽听见杨尚的话,却仍一动不动,只问:“你想说什么。”
杨尚靠他近了些,仍是俯看着他,用极低的声音耳语般道:“娘娘宠爱殿下,殿下该是心知肚明,而这种荣宠,若是落在别人头上,只怕那人会欣喜若狂,别的不说,就说梁侯,只因娘娘偏爱殿下,他无事生非,作出多少事来。”
敏之道:“然后呢?”
杨尚道:“殿下就没认真想过自己以后的出路是什么吗?”
“出来?”敏之道,“我有什么出路?”
“当然有,”杨尚俯身过来,静静地打量着他的脸,“只要你肯向皇后服软,得皇后欢心,区区一个梁侯又何足道。”
敏之目光转动,终于看向夫人:“你的意思,莫非是……”
杨尚不惮同他对视:“我虽是女流,但现在朝中的这种态势,让人不得不多心思忖,若太子无法登基,将来登基的会是什么人?”
敏之道:“终究是李家的人,不是么?”
“万事并没有绝对,倘若不是李家的人呢?”
帐内寂静非常,半晌,敏之道:“我劝你不要错想了主意,大概武三思也存着一样的猥琐念头,然而我这位姨母却是个最厉害的角色,你知道她为何偏爱我么?因为我从不痴心妄想,我很清楚自己是谁。”
杨尚道:“殿下当真清楚自己是谁?”
呵呵一笑,敏之道:“我是贺兰敏之,不姓李也不姓武的贺兰敏之。你们痴心妄想之物,我丝毫不放在眼里,而我要的东西,你们永远也给不了!”
含元殿外,天风浩荡,将人的袍袖鼓起,似将随风而去。
听阿弦说罢那句,崔晔道:“周国公性情奇特而复杂,且又身处如此境地,若用爱与不爱来限定,只怕太单纯了,这本是无法一言蔽之的事。”
阿弦道:“爱或者不爱,又跟人的性情和处境有什么关系?”
崔晔却忽然道:“听说陈基跟户部武给事家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下个月。”
就像是会心一击,阿弦无法出声,她虽然早有闻听,此刻被崔晔当面提起,仍觉着秋风里有一条鞭子,“啪”地甩在脸上,让她不知该以何种神情面对。
崔晔把她的脸色看了个明白:“你不如仔细想想,跟这些有没有关系。”
说话间已经到了殿门口,宦官入内禀报。
将进殿的时候,崔晔停了停,终于回身。
崔晔道:“何为‘喜欢’?两情相悦而又能佳偶天成,自古罕见。同样对有的人而言,所谓‘喜欢’,其实是一件至为奢侈之事。”
阿弦还不太懂崔晔这句话的意思,他已经转身进殿去了。
含元殿外同样有书名宦官,宫女,侍卫两侧林立。
阿弦垂手站在旁侧,因自顾自想事情,反顾不得在意他们的眼神了。
她想着崔晔的这句话,又想起他口中的陈基,不知不觉中,是敏之跟杨尚。
身后有宦官从殿内走出,刺绣的袍摆轻轻一晃。
身不由己望着那道熟悉的纹路——
“娘娘,”耳畔忽然响起杨尚的声音。
赫然身处含元殿内,而在她前方,是坐在书案后面的武后,她眼皮不抬地问道:“何事?”
杨尚道:“周国公从来并无任何反逆之心,这点娘娘请放心。”
武后正执笔落字,闻言一停:“是吗?”
杨尚道:“是,他意不在此。”
“那他意在那儿?”
杨尚道:“依我看来,他依旧为魏国夫人之死无法释怀。”
“这也是人之常情。”武后一派淡然。
见她波澜不惊,杨尚索性缓缓跪地,道:“娘娘,臣妾还有一件事相求。”
武后道:“何事?”
杨尚道:“臣妾想求娘娘允许,让臣妾跟周国公和离。”
殿门处,阿弦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已转深秋,高天云淡,大明宫的殿阁在汹涌云涛之中,仿佛是在九天之上的神仙殿宇。
凝望眼前如画一幕,阿弦蓦地想起之前老朱头的叮嘱。
朱伯伯曾想让她来到长安,看一看大明宫的伟壮风采,如今她果然就站在这里,在大明宫最中心的地方,默默地打量着昔日朱伯曾经生存,喜爱,穿梭其中的地方。
但是,这里的人……
“十八……弟。”有些轻的呼唤从旁响起。
阿弦蓦然惊醒,却见站在身旁的,赫然正是沛王李贤,两只温和的眼睛看着她,表情略有些复杂。
见阿弦拱手作揖,李贤道:“不必多礼。你……向来可好?”
阿弦道:“多谢殿下,一向很好,殿下安泰?”
李贤道:“有劳记挂,也好的很。”
阿弦从崔晔口中得知是李贤照看着太平,如今见他在此,便先问道:“敢问公主殿下呢,可也好么?”
李贤道:“先前说头疼,想必昨夜受了凉,已经服了药睡了。”
阿弦听他口吻平和,心中感念:“殿下有心了。”
李贤一笑:“我是回长安后才听说你的事……你果然是个……”他到底是皇子之尊,并未问出口来,只道,“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弦道:“还在等候二圣旨意发落。”
李贤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么?父皇对你很是赞赏,大概不日就会下诏,嘉奖你呢。”
阿弦微睁双眸,忽地问道:“那……那皇后娘娘是何意思?”
李贤道:“母后自然跟陛下是一个心意。今日召崔师傅,只怕还会同他说起你呢。”
“说我?”
李贤看此处距离殿门很近,且耳目众多,便慢慢走开两步。
阿弦会意,也随他往左手侧而行,走过十数步远,李贤道:“先前群臣都在为你议论纷纷,等诏命出来后,只怕又有一场轩然大波。”
阿弦道:“嘉奖我的诏命吗?可知我只求无罪,不求有功。”
“说的好,”李贤不由笑道:“我岂不知你的性子?当初你才进长安就跟李洋冲突,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长安城一定不会寂寞了,果然给我猜中。我倒是希望能下一道诏命,就算不是从公而论,从我私心来说,也是想让你扶摇直上的。”
阿弦笑道:“殿下,你是否太高看我了?”
“这是我真心诚意的想法,”李贤止步回头,凝视着阿弦的双眼道:“先前是这样想,现在还是这样想。”
阿弦见李贤言语恳切神情坚定,心中感激,李贤正要再说,就见一个内侍匆匆而来,左右张望,看见他在此,便鸡飞狗跳地跑了过来道:“殿下,公主殿下出宫去了!”
李贤凛然:“你说什么?好端端出宫做什么?”
阿弦愣怔间,那宦官道:“好像是公主不慎听见说杨夫人进宫来了,想跟她说说话,不料她竟走了,公主情急之下便亲自追了去。”
阿弦脑中轰然,忙拉住李贤衣袖道:“殿下,快把公主追回来。”
李贤看她扯着自己袖子的手:“放心,我即刻就去。”
说罢后,李贤领着几个侍从,如风云乍起般奔往宫门外。
阿弦立在栏杆之后,等了半天不见回来。
耳畔却不时响起敏之那刺耳的尖叫声,小小地身子仿佛被怪兽般巨大的阴影吞噬,向着她伸出无助的手。
阿弦不再迟疑,纵身就要下台阶,转念间却又停下脚步,“阿叔……”她想也不想,回身冲向殿门口。
谁知两侧侍卫见状,忙出手拔刀,将她拦住。
因上次周国公之事,含元殿外戒备更森严数倍,侍卫们见阿弦有所异动,纷纷戒备。
来不及犹豫,阿弦倒退一步,对旁侧宦官道:“若崔天官出来,劳烦转告他我去了国公府。”
不等宦官询问,阿弦已飞身掠开。
几个起落,人飘然从上掠到地面,果真是如鸿雁过庭,轻灵曼妙,将一干宫女太监们都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