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道:“我先前没跟着进门,所以竟不知情,只方才在外听跟着殿下的两个人说……”立即将那两人所说转述、并杨立最后持剑赶出之状说了。
云绫脸色都变了。
作为敏之的贴身女侍,云绫自然知道这位主子的性情,可把爪子伸到了未来太子妃的身上,仍是太惊世骇俗了些。
她喃喃道:“这、这怕是有什么误会。”
阿弦道:“姐姐别急,事情还不清楚……殿下回来没说什么吗?”
云绫摇头:“他进府之后路都走不了,自己强撑着进来,我一扶他就倒了,竟是一个字也没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御医了。”
才说到这里,外头报说御医来到,云绫忙对阿弦道:“你快去领他进来。”
贺兰敏之因系皇亲,御医不敢怠慢,上前细看,又诊脉过后:“周国公看着像是醉酒,我现在用银针刺他人中,迎香穴。”
说着提针,轻轻地在敏之的脸上扎了两下,敏之却动也不动。
御医又探了探敏之的脉,疑惑:“为何丝毫也没有反应?”
迟疑片刻,御医道:“得罪。”
起身轻轻地掀开敏之眼皮看了会儿,又大胆捏开他的嘴,手扇风嗅了嗅,顿时皱眉,御医回头看了一眼云绫,沉吟不语。
云绫问道:“不知殿下情形如何?”
御医道:“这……容我斗胆问一句,殿下先前,是在何处饮酒?”
云绫心头咯噔一声,面上仍含笑如常:“却不知这个跟殿下昏迷不醒有何关系?”
御医见她不说,心中没底儿,略思忖片刻,便也一笑道:“这话本不便启齿,不过……殿下性情豁然,想必无妨,方才我嗅到殿下口中的酒气里,混杂着阳起石,补骨脂的气息,这本是男子行房之时的助兴之物,但若是服用过量,会导致过于兴奋而昏迷不醒,只要不是每天服用,偶然用药于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
御医因也知道敏之荒唐成性,生恐是他自己乱服这等胡药,所以不敢将话说的重了。
云绫毕竟“见多识广”,倒也并不露怯,淡然接口道:“倘若如此,请先生开药方替殿下解酒。”
御医才提笔写了药方,命人去抓。
御医去后,云绫把阿弦叫进来,道:“方才御医说的,你可听见了?”
阿弦道:“听见了。是什么意思?殿下去赴宴,还带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云绫道:“这怎么可能?殿下私底下虽然任意胡闹,可又怎会分不清轻重,且这些助兴的东西,我不敢说府里没有,但都是之前殿下玩剩下的,近两年他的兴头早过,也不再服用那些东西了,又怎会在这时候拿出来。”
阿弦心里暗暗地骂了几声敏之荒唐,又道:“姐姐莫急,我们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是无济于事,御医既然说无碍,那就等殿下醒来后再问问到底发生何事就是了。”
云绫点头,阿弦惦记家中,便又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若是有事,姐姐可派人去叫我。”
阿弦去后,云绫坐在榻前,望着昏迷不醒的贺兰敏之,难免忧心。
底下小厮抓了药回来,不多时熬好了,云绫亲喂了敏之喝了半盏,如此到了半夜,敏之在沉睡之中,忽然厉声叫道:“你们想害我,哪有这么容易!”
云绫吓了一跳,起身探视,见敏之的牙咬的格格作响,仿佛在仇恨什么。
云绫忙低声安抚,敏之却置若罔闻,咬牙切齿了片刻后,忽地又梦中发笑,道:“是我的,终究是我的!哈,哈哈哈哈……”
此时夜深人静,云绫看着他梦中得意笑容,不知为何心头泛起一股冷意。
云绫忙起身出外,看侍女们多半儿昏昏欲睡,无人留意,她便悄悄把几个困倦的侍女推醒,让到外间儿,又将门扇关起才罢。
次日正是卢照邻离京之日,阿弦绝早起身,赶去他下榻之处。
不料还未进门,便有人出来道:“小哥可是来寻卢先生的?”
阿弦道:“是。”
那人道:“可是要送别卢先生么?”
阿弦点头,那人道:“实在不好意思的很,先生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出门,他临去有话交代,说是若有人来相送,便致以谢意,叫不必相送了。”
阿弦一怔,那人打量着她,忽然道:“看小哥儿的形貌……不知高姓大名?”
阿弦道:“人都叫我十八子。”
那人笑道:“原来是先生口中的十八小弟?请稍等。”
阿弦听说卢照邻已去,心中失落空茫,也未听见这人的话。
只看见他转身往内去了,阿弦呆了会儿,正转身往外要去,那人已经去而复返,叫道:“十八小弟且慢。”
阿弦回身,那人手中托着一个卷轴,双手奉上道:“这是卢先生特别交代的,说若是十八小弟前来,就将此物赠上。”
阿弦意外,忙双手接了过来。
离开卢照邻居所,这会儿天尚未明,晨露微润,薄曦透冷。
阿弦怏怏往回,抬头看着那淡蓝的天际,晨风之中,想到卢照邻居然要赶在这样绝早人迹罕至的时候悄然离开……盛名如此,人人敬仰,斯人却独自憔悴,黯然隐退。
一念至此,阿弦止步,她低头看看手中卷轴,终于将上头系带扯开,慢慢展开。
卷轴上是极简单的四句卢照邻的手书,写得是:
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虽然阿弦不通文墨,但看着这四句,就仿佛当初听见“但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时候的那种被撼动的感觉。
只是这次,甚是伤感。
忽然耳畔有个声音道:“好诗啊好诗,这正是卢先生一片送别的眷眷情意。”
阿弦抬头,看见身边儿不知何时聚集了好几道陌生的影子,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正在点头赞叹。
原来今日因是卢照邻离开长安之日,非止是人,连一些有诗情墨趣的鬼魂也来送别,群鬼正好奇卢照邻送给阿弦的是什么,如今总算一饱眼福,不由赞叹出声。
另一个道:“唉,能得先生如此高看,十八小弟也算不枉此生了。”
阿弦不由道:“我不枉此生又如何?谁又能改变先生的命运?”
旁侧的众鬼面面相觑,先前出声赞叹那个道:“十八小弟若要送别,其实还是来得及的,一刻钟前城门才开,我们是目送先生走了的,你这会儿若是急赶的话,未必不能……”
话音未落,阿弦已将卷轴卷起,拔腿往城门的方向疾奔而去。
有些清冷的晨风自两侧脸颊吹过,阿弦脚不点地地奔过重重道道的街巷,从明德门下穿城而过,双足踏在青石砖上,发出微微地响动,在偌大的城门洞之中发出硿硿回响。
她狂奔出城,沿着官道行了片刻,又爬上旁边的土坡,抄近路往前赶去,如此又追了两刻钟,从高高地山坡上,果然看见前方有马车的影子。
阿弦大喜:“卢先生,先生……等等。”
连叫两声,脚步却不停。
忽然阿弦噤声,原来她发现马车是停在路边,并未前行,而在马车前方,有两个人影,正面对面地不知在做什么。
阿弦睁大双眼,在极快之间,她已经看清楚其中一个的确是卢照邻,但是另一个……却出乎她的意料,居然正是崔晔!
两人对面而立,似在说话。
“阿叔?”阿弦喃喃,“阿叔……也来送别卢先生么?”
她不再叫嚷,只趁着这个空档,加快步子往前赶去。
眼看越来越近,谁知因一路追来,早就精疲力竭,眼睛有只顾紧紧地盯着前头,正是聚精会神之时,身边悄然多了一道影子。
那鬼一边儿随着飘动,一边儿问道:“你跑的这么快做什么?”
猝不及防,阿弦一脚踩歪,身子摇晃。
阿弦“啊”了声,还试图稳住身形,却到底不能够,只好拼命先护住手中卷册。
刹那间,整个人从斜坡上滚落下来。
幸而这斜坡并不高,又没有格外尖锐的石头等物,但虽无致命伤,仍是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滚到地上,一时居然有些爬不起来。
那只促狭冒失鬼见状,飘住在斜坡上望着她嘿嘿而笑。
“你这……”阿弦呻吟了声,正要咬牙挣扎起来,眼前的天空中,却多了一张脸。
阿弦起初一惊,以为又多了一只鬼。
其实不是。
这样清晰皎然的眉目,他静静地俯视着阿弦,眼中透出几分疑惑,但更多的是波澜不惊。
崔晔道:“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