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2 / 2)

乱世宏图 酒徒 3882 字 6天前

“一个原因是冯家的人,很少主动挑起事端,主动被抓到把柄,平素大抵上总能遵纪守法。包括冯道替耶律德光出谋划策,也是奉了晋高祖的命,责任不在他。至于恭迎潞王,耽误整军备战时机等,理由更充足。不想令生灵涂炭么!明知道打不过,宁可牺牲自己名节也要保全军民百姓。这哪是里无节操啊,这是圣人所为,应该被史册大书特书的圣人所为!”赵匡胤也叹了口气,咬牙切齿地补充。

“那也有办法杀了他啊?皇帝想杀一个人,还怕找不到罪名?”韩晶依旧无法相信,摇摇头,继续低声假设。

“问题是,他的确很能干啊!教出来的子侄,门生,个个都是干才。礼仪,刑名、度支、还有农桑、水利,没有他冯家人干不了的。并且广结善缘,走到哪都能混得好人脉!”赵匡胤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补充。“杀了他,就不能只杀一个,连杀人带降职,波及就是一大片。必然引发朝政动荡不说,新换上来的人,还未必比他们人品好,还未必比他们好用。况且这么多年,兵荒马乱的,朝廷上哪去找那么多人品好,且非常能干的读书人去?换一个人品更差的上来,还不如凑合着用他冯道呢!好歹他冯道是出了名的不愿意惹事,没野心!”

“读书人稀缺,越难选才!”

“选来选去,不过是从张家选到李家,然后又拐着弯转回张家罢了!顶多出一两个倒霉蛋,整体上,这伙人还是轮番受益,轮番当官儿!”

“无论是谁做皇帝,最后还得用到这群人!”

“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不在乎改朝换代,不在乎生灵涂炭!”

“这,这……”韩晶和宁子明两个摇着头,再也没有任何话说。

“人都说中原之乱,起因是武夫当国。谁曾想到,不仅仅是武夫当国,士大夫,读书人,这帮家伙,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全烂了肚肠。”柴荣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丢在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并且他们教出来的弟子门生,比他们还要无耻,还要阴险!”赵匡胤也捡起一块石头砸进去,溅起更大的水花,与先前的水花交叠在一起,令临近的河面变得起伏不定。“只管给自己大捞特捞,欲壑从来就填不满。无论做了何等无耻之事,都能找到足够的理由。彼此之间互相遥相呼应,颠倒黑白。而寻常百姓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到头来,还不是都听他们的?!”

“只在乎自家之名利,根本不在乎国家如何,百姓又如何!我义父,先帝,还有史枢密,他们,眼下只想着重振武备,收拢兵权于朝廷,以图将来结束乱世,重整九州!”毕竟还属于年青人,柴荣越说越烦闷,越说越失望。从身边抓起石块,不停地朝河里头丢,“却不知,武夫之患,不过是坏了手脚。文人之祸,才是病入膏肓!”

“所以要结束乱世,首先得结束这种士大夫比着赛无耻的状况。否则,无异于缘木求鱼!”赵匡胤也猛地站了起来,双手举起一块芭斗大的石块,遥遥地丢进河道中央。(注1)

“轰!”地一声,河面上,涌起一片惊涛骇浪!

注1:少部分士大夫垄断知识和话语权的问题,几乎贯穿了古代和近代中国。明末尤甚,马士英不屈殉国,读书人明知此事证据确凿,却偏偏说他是投降后被清军诛杀。即便是在抗美援朝时期,国内亦有当时地位极高的“大知识分子”私下联络建立维持政府,静等土共战败后恭迎王师。

第三章 父子(四)

山溪清浅,纵然起了滔天巨浪,很快也能平息。

而岸边的四人,一直到出了燕然山,心情依旧无法平静。

正所谓,人不愤青枉少年。

眼下四人当中年纪最大的柴荣,不过才二十七八,又没有经历过官场的蹂躏和打磨,心中自然棱角嶙峋。年龄最小的郑子明,此刻满打满算顶多十七岁,放在后世还在读高中,更是心中藏着一把万古刀。(注1)

然而义愤归义愤,此刻四人心中所想,却不尽相同。

柴荣和赵匡胤二人俱出自将门,亲耳听闻或者亲眼目睹过,武夫们在前线出生入死,却被冯氏这种把持了舆论的政务的“书香世家”吹毛求疵,百般刁难。因此心中想的多是如何改变这种不公平状况,让将士们作战时不用总是留着一半儿力气照看身后。

而韩晶此刻所想,却是自己的父亲和叔叔们,与冯氏一门到底有什么分别?所谓幽州韩家,与汴梁冯氏,本质上是不是天生的同类?

至于宁子明,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在记忆中根本看不清模样的父亲石重贵。想起了自己从昏迷中醒来后,所听到的有关昏君石重贵的一切传闻。骄傲自大,刚愎自用,明知道实力不济,却坚持不肯继续向契丹人屈膝。明知道战事越来越艰难,却依旧不努力去整饬武备,训练兵卒。明知道宰相冯道一心主和,还依旧对其信任有加。明知道杜重威和刘知远都起了异心,却始终听之任之……

他究竟是好高骛远,还是有志难伸?究竟是昏庸糊涂,还是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奈于四周围冰冷的现实?自己千里迢迢前去相认的行为,是不是过于鲁莽?先前将他偷出来藏到江南隐居的打算,是不是一厢情愿……

当少年人学会了思考,他们的成长便开始加速。

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虽然有时候,思考会令人形神俱疲。

几乎在短短的几天内,四个人身上便起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无论精神、气质还是外貌,都跟进入燕山之前大不相同。沿途把守要塞、关卡的兵丁,即便对着画像,也很难将现在的他们和原来的他们联系在一起。

不过,所有成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刚刚出了燕山没多远,韩晶就在战马上打起了摆子。额头烧得如同炭火一般烫,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背和小脸儿,也如同离开了水面的荷花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

“不好,是金疮痉!”赵匡胤一把将韩晶扶住,纵身跳下了坐骑。“那伙四下打草谷的强盗分明还未开化,吃饭、割草和杀人,用的都是同一把刀子!”

“啊——?”其他五个人大惊失色,赶紧纷纷跳下战马,背靠背围成了一个圈儿,将赵匡胤和韩晶两个围在了正中央。

到了此刻,赵匡胤哪还顾得上什么男女之大妨。从腰间拔出解刀,用衣襟里侧的软布擦了擦,一刀切开了韩晶的衣袖。

定睛细看,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韩晶露出来的左臂早已肿成了青黑色,晶莹透亮。数日前自己亲手包扎的布带上,脓液夹着血丝,正在一圈一圈儿地往外渗,被寒风一吹,恶臭扑鼻!

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赵匡胤深吸一口冷气,虎目圆睁。身为将门子弟,他清楚地知道,每场恶战下来,真正死在阵前的,不过是战死者的十分之一二。其余十分之七八,都陆续死于后几天的失血过多,或者伤口感染化脓。

而此刻,大伙刚刚出了燕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甭说找不到高明郎中,即便有扁鹊和华佗在场,也凑不齐足够的救命药材!

“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韩晶虽然烧得迷迷糊糊,却尚未完全失去知觉。感受到手臂处传来一阵阵清凉,努力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线,痴痴地看着赵匡胤,低声说道。

赵匡胤听得心脏一哆嗦,咬着牙用力摇头,“没,没有,你别瞎想!只是伤口受了风。很简单的事情,等找到合适落脚地方,给你熬着药汁清洗几遍,就能快速好起来!”

“那,那就好!”明知道赵匡胤是在安慰自己,韩晶的脸上,却依旧涌起了一抹开心的笑容,“我不瞎想,我会尽力坚持到底。大哥,我姓韩,家在幽都城内仁寿坊,紧挨着南枢密院衙门。我阿爷是辽国的大官儿,不是,不是什么富商!”

“我,我知道!我先前就看出来了!你不说,肯定是有自己的苦衷!”赵匡胤听得心中一阵阵刺痛,点点头,大声回应,“别瞎想,真的。我一开始,不也没告诉你我阿爷是汉国的高官么?还有老大,他怎么可能跟陌生人一见面,就告诉对方自己是枢密副使郭威的义子。还有,还有老三,他也没说他是前朝的皇子,不是么?你真的别瞎想!咱们一开始,就没有谁在乎这些身外的东西!”

“我也不在乎!”听他说得如此干脆,韩晶笑得愈发放松。歪着头,继续低声说道:“我,我跟着你们去辽东,不是,不是为了帮三弟的忙。我,我只是舍不得你,又,又没脸皮直接说出来!赵大哥,我,我真的喜欢你,从一见面时就喜欢上了,只是,只是一直没,没勇气跟你说!”

她是胡汉混血,自幼生长于幽州,说话做事原本就比普通中原女子直接。此刻又自认为时日无多,所以干脆把心里头一直想说的话,趁着神智清醒,跟心仪的男子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赵匡胤闻听,两眼立刻发红,强忍着泪水,大声道:“我,我知道。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回头去找郎中。我,我肯定能找到郎中救你!”

说罢,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向正在山路边寻找草芽吃的战马。作为老大哥的柴荣看到,赶紧追上去,大声喊道:“别莽撞,等你返回幽州,什么事情都来不及了!跟我走,从前面的岔路口直接向北,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下,向北的那条岔路比这条宽,路两边还有许多新鲜的牛粪和马粪!”

注1:万古刀,出自唐诗,《偶书》。“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万古刀,指代正义感。

第三章 父子(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