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1 / 2)

她猛地僵在原地,浑身都被冰雪浸透了一般。她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凌姨也是五十九去的。

七情所伤,除了上头的老人、底下的孩子们要操心,万清老年失友,安能不悲恸于心。

殷姮叹了口气,“万阁老现在看着,比王阁老还显老态啊。”

王瑞和万清不一样,他只管好最近的几个门生,万清却不管人还是事都要一一过问。她别说血燕,就是三餐也不一定按时都进,到了这把年纪,生死全然只看天意,自己又不多加保重,随时去了都不奇怪。

兰沁禾红了眼睛,低着头张了张嘴,片刻喃喃自语,“是我不孝啊……”

殷姮拍了拍她的肩,“你去江苏是尽忠,自古忠孝就难两全,没什么对错的。”她又望向了里屋,“不过看这个样子,万阁老一时是没法回来理事了。”

首辅不在,次辅代理。这一次抗击鞑靼的人选势必是古朔了。

兰沁禾绯色官袍下双手隐在袖中,她握紧了拳,再没有心思管这些明争暗斗。

毕竟是老臣又是首辅,皇帝准了兰沁禾两日假回去照料母亲,又派了贴身的大太监前去安抚,以示隆恩。

慕良带着皇帝赏赐的药品来兰府的时候,正好兰沁禾出来倒药渣,她亲力亲为这些事情,不假借丫鬟之手,刚刚喂完万清一副药,准备去清洗药罐。

见到慕良后她并无太多的意外,勉强一笑,“慕公公来了?”

床上的万清听到了这句话,支撑着爬起来要见慕良,“是、咳咳……是慕公公来了?”

兰沁禾听到响动后连忙返身回去,慕良也顺势跟她进屋。

“万阁老不必起来。”他按住要起身的万清,将手里的药品放在一旁,蹲到万清床前看望她。

万清虚虚地露了点笑容,“一点点小事,哪里就得劳烦慕公公亲自跑一趟。”她没有那身华丽的一品绯袍撑着,着了白色的亵衣后显得极为虚弱。

慕良柔声道,“是万岁爷让我来的,他老人家心里记挂着您呢。”

“强敌进犯,这种时候我却倒下了……”她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万清苦笑,“愧对圣上啊。”

“内阁的事情暂且由殷阁老代理,这打仗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您老不必担心,好好休养着,万不要再为难自个儿的身体了。”

万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慕良传达了圣意,便退了出来,兰沁禾送他回去。

两人走在花廊上,慕良望向了兰沁禾,“太医院的太医都说了,这病好好养着,不是什么大事,娘娘也不要太过忧虑了。”

兰沁禾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远方的老树,“我有心想劝母亲告老,可她连说的机会都不给我一个。”

慕良跟着叹气,“恐怕就是万阁老愿意告老,万岁爷和太后也不会答应。”

殷姮再有才气韬略,今年也不过三十四,在万清手下当个次辅可以,她还担不了首辅的大任。兰沁禾也才刚刚踏进正轨,离能够继承万党一脉还早得很,这个时候必须有个德高望重的老臣顶在上头,把西朝撑住。

万清要是现在走了,官场势必大乱。

兰沁禾停下了脚步,她侧身看向慕良,慕良也停了下来,不解地回望兰沁禾。

“你眼下的青黑又重了。”她轻轻开口,想要碰一碰这人的眼睛,却碍着家里人多不好动作。

兰沁禾抿唇,“母亲已经这样了,慕良,我经不住你也倒下的。”

慕良脸上一热,双手拢在袖子里,恭敬地俯身,“是,臣会注意着的。”

“你每次都这么说,哪次就真的听进去了。”兰沁禾摇摇头,“我真希望你只是个小太监,那样我就能向圣上把你讨来,你便再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这番对话曾经也有过,可这时候兰沁禾的心态和从前截然不同,她深深地望着慕良,“你现在是一人之下的九千岁,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花不完的钱,可你每日都几乎待在宫里,那座千岁府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你不贪酒,不买女人,也不爱什么书画古董,慕良,你这么是为了争什么呢。”她知道慕良绝非为了什么民生大义,可他也过得并不享受奢靡,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过活呢。

这席话有些尖锐,慕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娘娘,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出不了宫,没法老老实实地攒点钱、做个轻松的营生过完一生。在宫里,不是被踩就是踩别人,所期盼的,说到底就是想活得像个人。”

但他这辈子到死也做不了人,只是个半身的奴才罢了。所谓权宦,能有几个可以善终,就算是小心了一辈子上任掌印林公公,最后也是死在了自己的干儿子手上。

他抬眸,明明要比兰沁禾高出半个头,却像是在仰视她似的,那抬眸打量她的神情卑微到了尘埃里。

“说出来不怕娘娘笑话,在臣的眼里,娘娘是天人,臣就想着哪日能跟天人靠得近一些,自己也就像个人了。”他说完腼腆又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反而愈加的自惭形秽。”

兰沁禾一怔,她顾不得还是在家中,一把拉住了慕良的手,“你这样说,叫我怎么担得起。”

慕良摇摇头,后退了一步,把手从兰沁禾手里抽出,人多口杂,娘娘得避嫌。

“不论娘娘信不信,臣永远都不会改变心意,臣不是个好奴才,侍奉着二主,可臣的心里,一直只有您一个主上。”

这是放肆的话,也是慕良难得镇静的情话。兰沁禾并不欢喜,反倒愈加心酸。

慕良不等她说话,率先躬身拜别,“万阁老那里还需要您看着,臣就不多打扰,先回宫了。”

兰沁禾张了张嘴,她想说点什么,可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你去吧。”

打从第一面开始,她对慕良就抑制不住的心存怜惜,这种感觉在日后的相处之中愈发浓烈。

怎么会有这样的司礼监掌印,怎么会有这样让人心疼的九千岁。

她望着慕良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返身回了母亲身边。

她是个不孝子,也是窝囊的妻子。既不能让父母安心、抱到孙儿,也不能让丈夫平安喜乐。

兰沁禾闭了闭眼,怅然无比。

……

两日后兰沁禾回到了公署,接下来的日子由家中的几个孩子轮流照料万清——除了兰沁禾。她以国事繁忙为由搬出了兰府,又回到了郡主府,甚至连散值之后也从不去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