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能用挂彩这两个带有调侃意义的字去形容。
一道猩红的伤口从眉骨掠过眼睛再从颧骨延续至耳根, 统一的白色服装已经被血染透了,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带上了几分不协调……他受的伤绝对不轻。
而这才是本场景的第三次攻击。
前两次轻松躲过攻击带来的轻快感在这一刻消弭无踪,0000对于场景规则以及程度的判定不容质疑, 它说递进,那就是递进。
她想明白了。
岳谅站起来,道:“你好像不是很爱惜自己的脸。”
“少废话。”碍于脸上伤口的存在, 沈当归刻意放轻了声音来减少动作幅度, 但还是牵动了伤口, 本来就还在流血的脸都开始冒起了血泡, 光看着就知道有多疼。
他索性闭上嘴, 拿出一堆瓶瓶罐罐的同时自觉地弯下腰。
岳谅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高山, 草木很是寻常, 甚至重新响起了几声不明所以的鸟叫。再收回目光,垂眸细看面前一身腥臭的男人。
近距离看,沈当归身上任何一道伤口都比他脸上的口子严重,岳谅简单地帮他清洗了一下面部, 洒了些药粉后没有给他包扎, 集中精力对付他身上的伤。
刀口,弹痕,划擦伤, 淤青肿块……
她不能想象刚才的十几分钟里, 这个人都经历了一些什么, 又是怎么控制自己才一点儿痛苦都没显露出来。
而这样付出忍耐的一切,又为什么会是无用功。
她卷起绷带, 道:“我想了很久, 好像知道为什么这一轮游戏会是这样了。”
沈当归看了她一眼, 看她动作不停的手和张张合合的嘴。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 这一轮游戏像是0000计划外的,是0000出于某一个特定的目的,特别设置开启的一轮游戏。我不知道它在提取所谓恐惧的时候有没有进行放大和夸张,但它的整个设置很明显是具有诱导性的,诱导每一个人包括你和我,都确认出你的这个恐惧。”
“并且在它刻意强化下,这个恐惧会越来越根深蒂固的植入到你的潜意识里,让你更加无法反抗,同时也让我们其他人,都不能反抗。”
“最终在这个怪圈里越陷越深,我生还的可能也越来越趋向于零。”
岳谅小心地挑开那些碍事的布料,语气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存活几率,细白的手指在他的伤口周边快速移动。
“在这一轮游戏之前,我一直觉得,因为容纳了我们的新世界是0000非法挪用的产物,它必须非常小心地遮掩一切不让整个机构发现,理当是处在一种夹着尾巴行动的状态。但是现在,我要把之前的结论推翻了。0000背后的掌控者不但没有低调行事,他的态度反而还是相当高傲的,并且充分自信于他进行的一系列试验所得到的结果是伟大的。而他所做的一切隐忍,都是为了能够让他的试验按照计划顺利进行,获取他需要的每一个指标。“
终于进入正题,她无视沈当归抗拒的视线,继续道:“这一轮游戏,为了那个特定的目的,他调整游戏节奏,把我们放在这种只能按照他计划走的位置——我会不断地遭遇攻击,一直遭遇攻击,直到死亡。”
沈当归的瞳孔在最后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时候缩了一下。
岳谅却很平静,事不关己般平铺直叙,语气没有起伏:“提取记忆,设置四个场景,制造递进的攻击,引发其余玩家的恐慌……这些零散的,不连贯的,割裂开来的元素全部都是幌子,它们被随意组合起来要达成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最快速也最合理地让我死亡。”
“而为什么它要达成这样一个结果,就要回到刚才我说的那个特定的目的上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偏偏是我?”
比起思考怎么才能让沈当归不再感到恐惧,这两个问题才是岳谅从发现自己成为场景攻击靶心开始一直在思索的。
为什么偏偏是她?就算沈当归的恐惧的确与她有关,但为什么又偏偏是沈当归?
然后就在刚才,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曾经跑偏时想到过的答案。
“复、活、卡。”
说话的是沈当归,他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三个字,眼底阴沉,又笃定到不存在任何意外。
要揭晓答案却被抢先的岳谅一愣,随即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上一个场景结束的时候。”沈当归冷笑,当他赶到废墟前没有看到人的时候,那一个瞬间他心里除了没顶的恐惧感,还有一个念头就是复活卡,不过那一个瞬间无暇他顾,这三个字也就只是出现了一下就消失了。
真正让他起疑,是在当着岳谅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确认了人没事正松一口气,而这三个字又从他大脑深处跳出来的时候。
这不应该是他会产生的念头,虽然他对复活卡有过心动并且一直都将它当成可以延续的第二条命,但实际上他压根就没想真的去依靠这张卡。
人都死了,复活卡复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谁都无法确定,他怎么可能把自己寄托在这种充满未知的东西上。
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他是对与自身有关的一切都充满了掌控欲的那类人,从不认可侥幸。
同样,他绝不可能在岳谅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她的退路打在一张薄薄的卡片上。
他怀疑这是0000出于某种必要故意给他植入的念头,继而顺其自然地展开了下面的推论,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0000是为了让他使用复活卡,才特意设置了这个环节的游戏。
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打算,岳谅蹲下来,一边处理他腿上最后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边把自己猜测出来的东西补全,“0000设置复活卡本身就是为了让玩家使用,以此得到他们想要的试验结果,但它没想到,新世界的人都要死光了,这张早早投放的功能卡还没有被使用。”
“并且可能一直到最后,都不被使用。”
也是0000运气不好,这张卡分在谁手里不好,偏偏落在了岳谅和沈当归那里。两个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铜筋铁骨,生命力顽强至极,根本用不上这张卡片。生生让它压在箱底蒙尘,以至于临近世界尾声,还没被使用,以至于它得不到对应的结果。
“意识到这一点的0000心急了,于是设置了这个场景逼你用。”
她站在很中肯的角度评价了这一轮游戏的难度,“0000设置好的东西,我们想要推翻是不可……”
“那又怎样?”沈当归打断她的话,他正色的时候,突出的眉骨和没有情绪的眼睛看起来很傲,“它既然能捕捉到人的内心想法,就该知道我不可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它既然能捕捉到人的内心想法,就该知道我不可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这一句话仿佛一股浪从前面涌了过来,打了她满头满脸,让她迷惑,又让她清醒。
沈当归早就意识到了这是个对她来说的必死局,却还是冲出去扛了一身的伤回来,硬是把最后的期限推开了几公分远。
岳谅低下头,默默将手里的酒精朝他的伤口泼了过去。
再抬头,沈当归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刚才那股子狠劲一部分挤进了额头新鲜的汗珠里,还有一部分卡在喉咙没上来的铁锈味里。
“你想死吗?“
“不想。”岳谅放下酒精瓶,强硬地扯住刚才的话题不放,“可是这一轮的节奏明显加快了,第二次第三次攻击在前半段全部完成,而且强度堪比第二轮死亡游戏,当初你被所有玩家联合追击,受的伤也不过如此!这意味着0000是打算让你主动松手,尽可能早地结束这个场景,这样对玩家本身有利,对它来说也能保存更多的实验素材,两全其美。”
沈当归看着她不语。
岳谅低着头,换了一个瓶子拿起来,对着发白的伤口放空了两秒,才又动作起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赌0000不会真的让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所以试图强撑到最后一秒。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0000有心改变游戏节奏,它在作弊,而整个场景的构架又都由它做主,它什么时候都可以动手脚,想让我死……只需要稍稍加强。“
“这一轮游戏的结果是它所必须的,过程却不是。它现在给了一个过程时间,应该还是为了某一些正好可以在这个环境下进行的测试,但当它最主要的目的受到影响时,一定会再进行干涉,把偏离的轨道拨正。“
“所以呢?“沈当归语调平静,”你觉得复活卡真的可以把原本的你还原出来吗?“
岳谅的手一顿。
下一秒手被他拍开,沈当归自己拿起绷带,快速地缠绕几周绑紧了伤口,直起身来,居高临下。
“你做梦吧,你就是死了,复活卡也不会给你用的。”
岳谅抬头,看着他孤冷的下巴。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不怀疑沈当归的恐惧真实性了。
他可以做出最正确的判断,但他做不出最正确的决定。
岳谅自己当然也想活,她同样不信任复活卡对于已死之人的价值,她也愿意去赌沈当归想要做的撑到最后一秒的那个决定的正确性。
如果0000愿意给这个机会。
她做好了决定,心头一派轻松,也站了起来,目光从他的下巴移到那双冷漠的眼睛里,认真问道:“沈当归,你猜我还能活多久?”
沈当归冰冷的外壳松动,开口:“只要你不乱来,我保证死在你前面。”
只要你不乱来。
岳谅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寂静的山林躁动起来,度过第三个场景还剩近三个小时。
粗重的呼吸在山林缝隙里游走,汗与血水一起滚进泥土里,沦为养分。
“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岳谅第一次受伤开始就有了。”黄爱丽摸着自己的胳膊,对刚刚醒来的袁方如是道。
本来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在这一轮游戏里被迫成为了相互倾诉的对象。
袁方捂着后脑勺,面带愧疚道:“本来说好了要保护她的,结果因为我的犹豫,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这一点你倒是不用介怀,本来我们也派不上什么太大的用场。”黄爱丽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她早就知道没有办法帮到岳谅太多,目标本就是能阻止一个是一个,她只是觉得不安,很担心。“按理说现在的情况是最糟糕的,这么多玩家里,不管不顾一定要追下去的只有五个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是一抽一抽的。”
“可能是因为我们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吧,才这么紧张。”袁方找到了一个理由。
黄爱丽勉强信了他的说法,只是心里打着的鼓怎么都没办法压下去。
树影重叠的山远远地立在她接触不到的地方,让人分不清这么多的影子里,哪里有她深深为之担忧的朋友,哪里又站着会给人造成伤害的凶手。
另一边,小心上山的五人终于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地——几座挨在一起的木屋和披了绿色防雨布的木棚。
四周没有人,也没有动静。
五人本就是冒险上山,更何况场景攻击都是先落在岳谅的头上,也不担心有埋伏,直接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