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冷又埋汰,男人忍不住就迁怒了。
“瞧瞧我娶你有什么用,别人家的妇人精女工,你倒好,饭不会做,衣裳不会洗,连做双鞋都能做成这样,不怪我娘不待见你。”
那挨训的妇人身形瘦弱,穿一身姜黄色的长袄。
这棉袄似乎不是她的,正身太宽松,袖子倒有点短,既没形又没状,颜色也老气。她眉眼倒是不俗,可惜却被眉心的深褶和眼角的细纹给拖累了。再加上打扮老气,明明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硬给穿老了十多岁。
此时面对男人的训斥,她不言也不语,只是低垂着头。
男人见到她这副样子就丧气,刚好到了家门,他推开门就进去了,根本没管这妇人。
妇人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推门走进去,果不其然听见男人正在屋里和他娘抱怨。
“当初我让你娶了桂花,你倒好,偏偏嫌弃你表妹出身配不上你。以为你考上进士,咱家也就有指望了,可瞧瞧这日子过的。翰林院的老爷听起来倒是风光,可惜银子没几两,又弄个这种女人进门!哎呦我的天,让娘说,你能在翰林院一待就是这么久,连外放都出不去,就是被这女人拖累的。”
“娘,你就别提这事了行不行。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让我说就休了她!哪家娶个儿媳妇,当婆婆不是享福的?我倒好,成天侍候了儿子,还得侍候儿媳妇。让她做顿饭,不是砸了碗就是扔了碟子,咱家又不是富贵人家,经得起她这么砸,你有多少俸禄够她砸的。”
男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听得断断续续的。
“……她家到底不是一般人,再说……平时不是有人送东西来,那些东西不都是娘你收着……”
“什么不一般?阁老家的姑娘就不一般了?我看你这个当女婿的,也没沾到丈人什么光,如今她爹被下了大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砍头,有个被砍头的老丈人,说出去你脸上有光是不是?”
这母子二人一高一低的在屋里说着,妇人也就站在院子里听着。
她面色枯槁,仿若说的不是她一样,一片波澜不惊。可想起之前的情形,她眼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波澜。
连吴宛琼都没想到,她会和薛庭儴再见。
……
那场事后,吴宛琼彻底在家里失了宠。
吴阁老对她不闻不问,下面人待她轻忽,因为浙江的事安伯也受了罚,被派去江西打理那边的生意,吴宛琼自然没了照拂。
后宅里是冯姨娘当着家,冯姨娘早就看这个大姑娘不顺眼,自然免不了给她穿小鞋。
如是过了一年,吴宛琼哪里还像是个千金大小姐,连一般得脸丫头的日子都不如。
久了,冯姨娘看她也厌了。
搁这么个东西在家里,她还得操心做表面功夫,劳心费力不讨好,还让人心中膈应。索性便跟吴阁老说让把吴宛琼嫁出去,经过这番提醒,吴阁老才想起这个女儿。
到底是亲女儿,吴阁老就算有恨,也早就淡了。再加上那些日子他的处境并不太好,哪有心思操心这些后宅之事,便把这事交给了冯姨娘。
冯姨娘也给尽心尽力办了,选的就是曾经吴阁老打算招为婿的陶邑同。
这陶邑同经过那次事后,在翰林院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色。平常没少受人挤兑,日子过得也不太如意。
再加上作为曾经差点娶上阁老之女的人,陶邑同心里一直憋着口气,就想哪天娶个高门贵女,也好扬眉吐气。
可经过之前的一出,就算有人看中他,也不敢也是不想去捡吴家不要的东西,也因此他竟是一直未娶,一大把年纪了,至今还是光棍。
如今倒好,兜兜转转,男未婚女未嫁。
牛郎配织女,合该是天定的因缘。
吴阁老听后,也没说什么,既然是他曾经选中的,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并不知道,那些外表光鲜瓤子里苦的婚事可多了,冯姨娘给吴宛琼选中了陶邑同,可不是让她去享福的。
其实若吴宛琼在吴家的地位不变,这门婚事并不差。
陶家的家境虽是差了些,但有吴家的帮衬,吴宛琼又是吴阁老独女,陶家能娶回吴宛琼,无疑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惜吴宛琼如今爹不疼娘不爱,还被亲爹视为灾星,没有吴家的帮衬,她无疑是从一个苦水窝,又滚进了另一个苦水窝里。
陶邑同没爹,就个寡妇娘。寡妇娘本来在山东,可总不能一直和儿子分开,就搬来了京城。
陶家本就穷,京城居大不易。之前陶邑同一直赁房子住,如今住的房子还是吴宛琼的陪嫁。
当初冯姨娘给吴宛琼准备嫁妆,吴阁老甩手不管,反正也不能实地去看,宅子一座,那就是宅子一座了。
就是宅子破了些,偏了些,也小了些。
至于银子没给一分,全给的不能吃喝的家具布料。看似嫁妆也不少,其实过起日子来,谁过谁知道。
这些吴宛琼都忍了,本来经过那一场事后,她便心如死灰。嫁不嫁人,嫁给谁,怎么过,她都无所谓。
可真过起来,她才知道其中有多苦。
陶寡妇是个厉害的,撒气泼来人鬼皆避。
吴宛琼倒是个才女,也有脑子,可斯文人的处事方法和泼妇对上,且这个泼妇在名义上是自己的婆婆,那只有一败涂地的下场。
陶寡妇本就嫌弃吴宛琼是个寡妇,又见儿子娶了阁老家的姑娘,也没能改变家里的情况,就更是嫌弃儿媳妇。
陶邑同本来还护着吴宛琼,后来知道吴宛琼被吴家人厌弃,自身的不如意都被迁怒至对方身上。
一去几载,其中心酸不用细述。哪知这次轮到吴阁老倒大霉了,吴家如今被锦衣卫的人看了起来,吴阁老被关入北镇抚司。吴宛琼这个做女儿的,平时无人问津,可若是真是出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她就算是个外嫁女也跑不掉。
尤其陶邑同是个官,是官就怕被连累。
这不,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是硬拉着吴宛琼去拦了薛庭儴的车。
说薛庭儴是主审官,让薛庭儴不看僧面看佛面。
吴宛琼就是这种情况下,见到薛庭儴的。
去之前陶邑同没告诉她,反而哄她说是过年给她买布做身衣裳,谁曾想竟是堵了薛庭儴的车。
……
“本官并不认识这位…姑娘,若是无事,你们还是速速退去,不要拦住本官的去路。”
薛庭儴负手立在车旁,一身深青色丝绒鹤氅,显得格外高大威严。
青色之下是不经意露出的朱红,繁复的金绣蟒图,格外耀眼,给他清俊的脸添了几分尊贵的气息。
也是三十而立的年纪,这个年纪的男人无疑是最有魅力的时候。
斯文、儒雅、英俊而内敛,风淡云轻的眉眼,那是一种闲庭若步的气度,代表着大权在握的举足轻重。
吴宛琼幼年之时,曾在她爹身上看到过这种气度。转头在看看身边急赤白脸的男人,看看自己粗鄙的衣裳,憔悴的容颜,一种自惭形秽淹没了她。
陶邑同还在说着:“当初我二人也是翰林院同僚,没想到如今薛大人富贵了,倒是瞧不起同科……”
有些人能站在云端,有些人却只能仰望,其实也不是没道理的。
……
“嫂子,嫂子你没事吧?”
一个女声在吴宛琼耳边响起,竟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回过头去看,看到一张有些陌生却又熟悉的脸:“你是……桂花?”
桂花害羞带怯地点点头,清秀的脸,有点黑,虽是不美,但也不丑。
“你怎么来了?”
“我、我男人死了,姨妈心疼我没个去处,便让人接我来京里侍候她。嫂子你快进去吧,外面冷。”
正说着,屋里传来一道高昂的女声:“反正你不干也得干,她连个孩子都生不出,你打算绝后是咋滴?反正桂花我已经接来了,明年我就要抱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