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影儿常在城东望春门外的朱家桥瓦子作场,离得不远,墨儿便驱驴先去了那里。
比起中瓦、里瓦等大瓦子,朱家桥瓦子只能算二等,但也有十来座勾栏,远远望过去,彩绘木栏围出一块二十多亩地的宽阔场地,四面都架着高大欢门,彩幡花锦簇绕。墨儿从东边欢门进去,虽然还未张灯,已有许多人进进出出。进到里面,仍是用彩绘木栏分隔出一座座勾栏,勾栏内是高阔的瓦棚,棚里摆满桌椅,有的将台子立在中央,有的则搭在最靠里。
虽然没到最热闹的时候,但这些勾栏中大半也已经坐满了人,台子上有说的、唱的、弹的、相扑角力的、舞刀弄棒的、弄傀儡的……各种声响动静,江海暴雨一般喧震沸闹。
墨儿记得彭影儿是在西南角上那座勾栏作场,便快步穿过去,见这里人还不多,只坐了半场子,台子上一个赤膊的人正在踢弄彩球。墨儿扫了一圈,见勾栏角上有个老者正蹲在一个小炉子边看着烧水,知道是常日在这里点茶卖汤水的,便走过去问道:“老人家。”
老者回头望了一眼,问道:“这位公子要茶么?”
墨儿笑着说:“不是,我是想打问一件事。”
“什么事?”
“演影戏的那个彭影儿去哪里了?”
“说是有人办大宴请他去作场了。”
“什么时候?”
“清明那天。怪的是,这几天了,至今不见他回来。”
“嗯?不是寒食吗?”
“清明前一天他还在这里作场。”
“老人家没记错?”
“这个我可记得准哩,老彭演影戏要润嗓子,每回都要我替他熬梨汤,寒食不能动火,头一天我就给他熬了三天的量,那三天人多,他早中晚各演了一场,清明前一天半夜演完了口渴,还问我要梨汤喝哩……”
第九章 沙场恨
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邵雍回到家后,墨儿又忙和哥哥赵不尤商讨起来:“哥哥,我始终猜不透绑走康潜妻儿的究竟是谁。彭家兄弟似乎嫌疑更大,尤其是彭家老大彭影儿,清明那天他忽然回乡,他妻子曹氏和三弟彭针儿却说他寒食就走了,他们为何要在这上面说谎?”
“他家人在日期上说谎,反倒证明他并不是绑匪。”
“嗯?为何?”
“康潜妻儿是寒食前一天被劫,彭影儿若是绑匪,他家妻弟要替他遮掩,就该把日子往前说,而不是往后。”
“哦……对。我总觉得他们在这日期上说谎,一定有什么隐情,陷到里面,倒忘了寒食前一天,彭影儿在朱家桥瓦子作场。这么说,彭家三兄弟都没有嫌疑。老二彭嘴儿我记得很清,那天他在咱们书摊对面说书,老三彭针儿看口气,应该不知情。那绑匪应该是武家兄弟,不过武家两兄弟看着又不像……”
赵不尤想了想:“门关着,那对母子却不见了。绑匪未必非得是男子。”
“嗯?哦!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件劫案并不是强行绑架,应该是熟人骗走,女人更容易得手!不过……康潜的妻子春惜当时正在洗澡,一定会把门闩好,就算绑匪是邻居熟人,不论武家妯娌,还是彭家曹氏,敲门开门,自然会说话,康潜在前面就能听到,但康潜只听见他妻子和儿子的嬉笑声,并没有听到敲门声和外人说话声。”
“这是关键,再仔细想想,什么情形之下,并没有人敲门,却去开门?”
“倒水?”
“除了开门,还有绑架。”
“春惜开门去倒洗澡水,邻家的某个妇人等在后门外,招呼她……把她骗进自己家?还有康潜的儿子栋儿——栋儿也跟了出去,随着他娘一起被骗进邻居家?不对,康潜后来去厨房看,洗澡盆在地上,洗澡水也并没有倒掉。”
“未必非要倒洗澡水,康潜的妻子主动开门才是关键。无论为何,她是自己开的门。否则,那门不可能被打开。另外,她并不知道自己会被绑架,否则稍一叫喊,都会被发觉。”
“那天她和武家二嫂柳氏约好去烧香,柳氏在前面唤她,康潜这才发觉妻儿不见了。康潜左右邻居有三个妇人,至少柳氏没有嫌疑。”
“未必。”
“哥哥是说柳氏是为了避开嫌疑,才故意到前门去唤?”
“有这可能。她到前门来唤时,康潜妻儿已经被绑走了。另外,还有一个疑点——绑匪绑架康潜妻儿,是想胁迫他去取那对耳朵和珠子。其实只需在母子中绑架一个,就能迫使康潜听命。而且,绑架一个人要轻易得多,尤其是幼儿,熟人随便就能骗走。为何要绑架母子两个?似乎不合情理。”
“嗯……这的确有些怪。绑匪像是在自找麻烦……”
“不合情理处往往藏着深一层的情理。就如一个人说谎,破绽处才是真相。不能顺着看,要逆着想。”
“逆着想……顺着看是绑匪绑架了春惜母子,逆着想,那就是……绑匪并没有绑架春惜母子?”
赵不尤笑了笑:“春惜母子不见踪影,又有那封要挟密信,这劫案是一定有的。要逆着想的不是劫案,而是绑匪为何要绑架母子两个人?”
“绑匪本来只想绑架栋儿,但春惜主动让绑匪把自己也绑走?这更不合情理。”
“要绑架母子两个,稍有不慎,母子中的一个喊叫起来,就会被人察觉。但这桩劫案无声无息,这更像是悄悄逃走,而非被劫走。或许是阴差阳错,逃到了劫匪手中。”
“春惜逃走?这……据康游和武家妯娌说,这几个月康潜和妻子春惜争吵多了起来,但就算争吵得再凶,也不至于逃走啊。春惜若不高兴,回娘家住一阵子就是了,我看康潜为人,也不至于拦着不让走。逃,一定是因为怕,春惜怕的是什么呢?”
“你再仔细想想,看看还有什么疏忽了没有?”
第二天,墨儿租了驴,又赶往小横桥。
康潜之死和顾震委托,让他再无犹豫退缩之心,他暗暗定下心意,无论多难,都要查清此案,一定。
他自幼父母双亡,虽然义父和义兄待他胜过骨肉,但他心底始终有些欠缺,因此,事事都有些畏懦,不敢自强。就像“一定”这个词,就极少说出口,甚至都难得出现于心念中,但今天,他却觉得敢确定无疑地说出这个词。
哥哥赵不尤的一番话提醒了他。康潜妻儿是大白天被人劫走,竟能无声无息,实在是离奇难解。因此这一项他才始终想不明白,劫匪是如何穿门进去?若是康潜妻子春惜自己要逃走,这事就立即清楚了。
但春惜为何要逃走?而且还带着儿子栋儿?
昨夜一场春雨将四野洗得分外鲜亮,他望向远处的田野,见几个农人已经在田里干活,其中一个驱着一头牛在犁地,那牛远远传来一声哞叫,听到这声音,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天他去寻康潜,康潜正在和人做交易,是用自家的两头牛换那人的古玩,一只羽觞、一枚玉扣。墨儿到古董店门边时,两人正在谈价,康潜说:“母换羽觞,子换扣”,当时墨儿偶然听到,还有些纳闷,后来看他们签契约,才明白母是母牛,子是子牛。两人为方便,才省了牛字。
想到这事,墨儿心里一动:我当时听着就有些纳闷,春惜是不是也误会了?
看康潜的脾性,谈生意时自然不会让春惜插手插嘴,他们夫妻那几天又正在生气,春惜更不会到前面去看丈夫谈生意。她在后面听到“母换羽觞,子换扣”,会不会疑心丈夫要卖了自己母子?若真是这样,她自然要设法逃走!
不过康潜家虽不是大富,但也是中产之家,衣食自足。春惜一般绝不会乱想丈夫会卖她们母子,何况一只羽觞、一枚玉扣,这卖价也未免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