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 / 2)

可是我本以为我可以效忠一辈子,谁知道皇上却突然病重。是旧伤复发,命不久矣。

皇上是唯一真正对我好的人,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落难之时与我同甘共苦,上升之时对我提携照应,平时更是教导关切不停,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英年早逝。可是他还是死了,留下遗嘱,留下年幼的继任新君。

他临死的时候,我留在榻边,他嘱咐我要尽心扶持幼帝,以保大延万世昌盛。

上一辈子,大皇子是继任的新君,上位时,年仅十岁。内有幼弟逼视,外有大臣欺主,他的处境,真是岌岌可危。可是皇上嘱咐,我便愿意尽心尽力的扶持他。

可是先帝一死,我便再没了束缚,性情变得更加偏执残虐。为了铲除异己,我滥杀无辜,穷凶极恶,遭尽万人唾骂,可是那又如何。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谁敢对我妄自议论,我便让你付出代价。当时,我便这么想着。

而很快,我便真正的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新帝却不听话,他再三忤逆我的旨意并当众对我质疑,让我很是难堪,可是那又如何?先帝留下两位皇子,你不听话,我不介意换一个人坐上这位置。

我有这心,我也有这力,然后幼帝在位两年,被废,礼亲王登基,彼时他十岁,我二十二。

我不喜欢大皇子,可也不喜欢二皇子,他们同样无能,可是二皇子要比大皇子乖顺,所以我也乐得省心。我并无篡位之心,你便只要安心的做你的皇帝就好。

而这一过,就又是五年过去。皇帝渐渐长大,我的权势也开始封顶,然而当我以为一切可以就这么维持下去的时候,谁想到,新帝也负了我。

我到底小看了皇家血脉,二皇子看似老实,实则满是心机,表面对我言听计从,实际上却是另有谋划。而后,在出其不意之时,给我当头一击。

那一夜,火光四起,我被围洗月湖,十面埋伏。我命人去搬援兵,可看到的,只是一向忠诚的手下倒戈。我腹背受敌,众叛亲离。而到最后,我仓皇脱逃,可一路连遭追击。我逃了整整八个月,从一开始的大众人马,到最后孤身一人,从关内,到关外,从一人之下到践踏入泥,那八个月,我永世难忘。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到如此地步。在位十余年,明明我的势力根深蒂固,为什么到头来却如此不堪一击。为什么皇上要杀我,大臣要杀我,我的手下要杀我,全天下的百姓都要杀我。

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直到最后,我遇上了一个人。”

宫翎的声音在这里停下,烛火已燃尽,天空已泛白,话音停顿,帐内格外的安静。

姜珠久等不到他再开口,便忍不住接了下去,她小心的问道:“谁?”

是谁能让他顿悟?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

“你。”宫翎却转过头,静静的看着她说道,“我遇到了你,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在我以为下一刻就要死去的时候,我遇到了你。”

☆、43|

宫翎永远忘不了那个风雪夜里,他九死一生逃出关外,却只剩下了孤身一人,并且浑身是伤。他又累又饿,最终倒在了一间破庙门口。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了,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置身篝火边,身上盖着毯子,对面还坐着一个女人。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在那个时候遇到姜六,八岁那年初遇,一晃便是二十年过去。

他对姜家的六小姐始终是心怀厌恶的。那时他做客永定侯府,尚未知道父母双亡的真相,可是连日的受压迫,心中也是带着恨。他厌恶被人欺凌,憎恨被人羞辱,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的不留余地。而等到他知道真相后,所有的恨就彻底发酵。

可是后来他回到京城,却也没有刻意对姜家出手,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小小一个姜家,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他依稀也听到姜家最美的六小姐嫁了人,可是他不关心,也不在乎。总归是不会再有干系的两个人。

可是谁能料到,时过境迁,他们竟是在这相逢。

姜家的六小姐也老了,一身素袍,神容枯槁,再无原来鲜活。若不是她自报名讳,他根本不会认出她来。

他不知究竟,而在之后的交谈中,他才知晓了她这一生的境遇。

上辈子,她也是很晚再嫁,抵住了家中的压力,最终嫁给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可是一切郎情妾意只是镜花水月,再聪明的人也难免看错了人。

姜六说:“最初也是好的,可是后来时间一长,什么就都变了。曾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变成了笑话,曾经的情投意合也变成了两看生厌,一年后依然无所出更是让一切分崩离析,最终听信他人谗言失手将我腹中胎儿弄死之后,一切便彻底结束。我本非和善之人,也做不到委曲求全,欠我的,终须要还。如今分隔两地,他们一家落得凄惨,却也再与我无关。”

姜六这一番话,说得极是平静,可是整个人却透着彻骨的冷清,像是哀莫大于心死,又像是看破了世事。

而她这次出关在外,也就是为了寻找一朵百年的雪莲。

她说,我只可惜了我的父母,一生为我操劳,享不得半点福,父亲已在前年过世,如今母亲也沉疴在身,我却再不能连她都没了。

姜家三房,也就她一个女儿。

他从未想到她的一生会是这样,曾经她恣意飞扬,如今却是悲凉辗转,可是他依然疑惑,曾经她将他视作仇敌,为何现在又要救他。他被追杀,图榜满天下,她行走在外,断然不会不知道。

可是她却说,那不过是年少时的一时气话。

她说,宫翎,其实我并不讨厌你,那时不过是我年少顽劣不懂事,我喜欢你,才想与你玩耍,才四处堵你,我自来骄纵,只是用错了方式。等到后来听闻祖父有意将我嫁给你,家中姐妹不停嘲笑,我一时羞恼,这才找了你。其实事后我很是后悔,一度想要道歉,可终究放不下面子,而等到鼓足勇气,你却已经离开,然后,一别就是多年。

她说,后来你再回京城,已经今非昔比,你成了天子近臣,而永定侯府却不复往昔光辉。人生际遇,自来难说,我听闻你扬眉吐气,有所欣慰,却也有所唏嘘。可是后来听说你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时,却也不免怅然。我只记得你倔强隐忍却心思良善,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能阴鸷如此,那时候我甚至想,你是否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宫翎。

她说,后来我远嫁,后来我流离,而你的事却总是能不停的传入耳里。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废主立新,你篡权误国,等等等等。而到最后,终于传得你众叛亲离天下追缉。那时候我便想,也许再过不久,便是听到你伏地认罪或者终被诛杀的消息。

她说,只是没想到,天南地北,最后却在这里遇到你。

他便问她,那你为何还要救我?

她却说,救了又何妨,他人眼里你是罪不容诛的奸臣贼子,可是在我眼里,躺在风雪地里的你,不过是个故人。

不过是个故人,只一句话,却让他热泪盈眶。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有这么一个人把他当作一个故人,而且还是这么一个他始终充满憎恶的人。

那一夜,很漫长,却也很短暂,等到天明,风雪停下,便终要分开。临别时她将自己的盘缠跟食物分于他,并在上马后,留下了一句话,她说:好好保重,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他永远记得她背影消失的那个画面,身穿黑色斗篷,身形瘦削又坚韧,在茫茫北风与皑皑白雪里,渐行渐远。

然后,他也只身北上,继续逃亡。

而在那个夜里,他也终于彻悟。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了,一切,不过是他执念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