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山握着她的手,郑重地回答:“他的眼睛会转,拿东西晃给他看,他也会抿嘴笑。”
阮悠悠唇角上翘,她静静地听着,心里一片宁静和满足,柔和的像是开在太阳下的金盏花,良久后,方才回了一句:“真好。”
真好。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继续该有多好。
第三年的年末,天已入冬,阮秸重病的消息传到了北郡薛家。那时阮悠悠的儿子早已会说话,穿着做工精致的锦缎小褂,在铺了软毛毯的地面来回跑。
阮悠悠闻讯有些站不稳,她的怀里抱着紫砂手炉,手指却僵冷如冰。
那日中午,阮悠悠的婆婆来到了她的房里,不仅送了一些极其珍贵的药材和补品,语气也十分和蔼:“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若是担心父亲的身体,可以回家看看他。不过这路途算不上近,少说也得花个两三天,便让淮山陪着你吧。”
次日,薛淮山带着她和几位家仆,乘马车踏上了路。
彼时岁末正寒,阮悠悠难产后落下了病根,始终没有复原,她披着厚实的棉衣,仍然觉得很冷,一路上常常胃犯恶心。
但想到父亲,这些苦又算不了什么。
阮悠悠回家那日,恰好逢上一场小雪,风也带着冷意,刮在脸上有些生涩的痛。
她在自己家里生活了十几年,因而不用细想也能辨识出方向,但出了家门,能放心依靠的便只有盲竹杖。
薛淮山牵着她的手,立定在竹木柴门前,似是酝酿了很久,才缓缓道了一声:“南越有个名叫张珣的诗人……”
阮悠悠怔了怔,打断他的话:“为什么要提张珣?他只留下了一首遗作,死者长已矣,生者……”
她没有继续念下去,手里的竹杖空然落在了地上。
“悠悠?”薛淮山低声唤她。
阮悠悠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跑进了门里,她依旧看不见东西,脚下所走的路全凭感觉,可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这感觉也生疏了许多。
她摔倒在了院子里。
“爹……”
这声音念的很轻,轻的像是要随风飘走。
小时候的阮悠悠总要在走路时摔倒,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更不知道睁开眼睛看到的世界有夏绿春红,五光十色。
她的父亲总是会极其耐心地将她扶起来,拍干净落在她衣服上的尘埃和泥土,不厌其烦地教她如何用盲杖。她有时心里委屈,偷偷将盲杖别成两半,阮秸却从来没有训斥过她,次日又会做一个新的。
跌倒了有父亲扶起来,竹杖断了也有父亲重新接,这些事从来都不值得害怕……
可这一次,她怕得瑟瑟发抖。
“你还有我。”薛淮山握着她的手,牵到了心口的位置,他的掌心很热,嗓音却有些低哑:“悠悠,你还有丈夫和儿子。”
阮秸在他女儿赶来的前一日便已经重病去世。
他离世那一日,还在床头翻看古籍,标注的墨迹刚刚干透,阮悠悠摸上那书页时,甚至能想象出他握笔的样子。
院子里的桃树和李树都不见了,阮悠悠只能找到冰冷的树桩。
薛淮山包揽了丧事,那几日他也很忙。
送葬结束的那个夜晚,天边纷扬飞雪,阮悠悠从布包里找出一本装订粗糙的书册,交给了薛淮山。
“这是什么?”他问。
“我爹……”阮悠悠嗓子发涩,哑声道:“留下的书。”
薛淮山默了很久,伸手搂过她,“这是岳父生前的兵法札记。”他道:“悠悠,谢谢你。”
阮悠悠想,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薛淮山变得和从前不再一样。
待他们返回北郡薛家时,这一年的年关已过,薛家来了很多客人,但对阮悠悠而言,大部分人都是陌生人。
夜已深,路边点着几盏明灯。
阮悠悠之所以知道有灯,还是她年幼的儿子告诉她的。
“娘亲,娘亲……”小手牵着她的袖摆,那位方才两岁半的小公子用稚嫩的童音道:“这里的灯好漂亮……”
阮悠悠抬手摸到了灯台,她甚至能感到那烛芯灯火的温热。
“真的很漂亮。”她弯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
小公子立刻来了兴致,软软的小手搓着她的衣角,“娘,湖边还有更漂亮的灯!”
“不能去湖边。”阮悠悠握紧了盲杖,轻声道:“我们回去好不好?”
原本攥着她袖摆的小手松了开,她听见儿子欢蹦着的脚步声,一溜烟跑往湖边,“娘……就看一下!”
阮悠悠即刻召来跟在身边的两个侍女,她的心跳变得很快,生怕自己的孩子会出什么事。
湖边水风凉,阮悠悠找到儿子以后,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尚未转身,却听到一个来者不善的声音:“真巧啊……大嫂,也有闲心来湖边散步吗?”
尾音带着笑,声调婉转微扬,听起来像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阮悠悠怀里的小公子原本安静地伏在娘亲的肩头,听见这位姑娘的声音,竟然哇的一声便张嘴哭了。
“乖,不哭了……”阮悠悠道:“娘亲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