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2 / 2)

苍壁书 慕时涵 3599 字 4天前

郗彦轻轻扬眉,清寒的目中透出一抹孤深的笑意:“你我皆知,长孙静此刻已在云中,你早就无路可退。除了雪魂花,你手中还有别的棋子可用么?”

“你既知道为师是无路可退,想来是能体谅我一二了?”沈少孤语气依旧温和,缓慢地道,“为师其实并不想辛辛苦苦南下走这一趟,更不想以雪魂花来逼迫你。只可惜长孙伦超太过咄咄逼人,鲜卑也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若坐看他们联姻,那我北柔然迟早遭受灭顶之灾。为求生存,我们也只能不顾一切、用尽方法。”

“不顾一切?”郗彦笑声冰冷,“说条件。”

“南柔然和鲜卑联姻之事已不可挽回,此事我心知肚明,不敢要求鲜卑毁约,”沈少孤话语略顿,自随身携来的锦盒中取出一卷锦书,示意随侍拿给郗彦,续道,“不过我北柔然宗室也不乏貌美如花、贤惠温良的女子,愿与鲜卑独孤氏联为姻亲,从此两邦化敌为友,和亲永好。”

“什么!”郗彦还不曾言语,沈伊已横眉怒目,“与独孤氏联姻?独孤氏如今只尚一个!”见沈少孤一脸波澜不兴的沉稳,他终于恍然大悟,冷笑道:“小叔叔好手段,你是想强迫尚娶亲?”

“鲜卑主公如今名震天下,谁敢强迫之?”沈少孤慢悠悠地道,“不过男大当婚,世俗难免。据我所知鲜卑主公已过弱冠之年,早该娶妻了,不是么?何况他已是一族之主,更在如此乱世下,难道还指望可以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一意孤行?”

说到此处,他眉眼含笑,视线流顾室中三个年轻人,语意深长:“连你们的亲事怕也都不能由自己掌控,更何况是独孤尚?国与国之间,族与族之间,和亲联姻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你们有何不可接受的?”

萧少卿不紧不慢地一笑:“可惜北柔然与鲜卑是世代仇敌,此时结姻,却非人世常情。融王殿下以雪魂花要挟阿彦与尚,以这等卑劣手段威逼来的盟约,岂知日后鲜卑不会反悔?”

“日后的事自有日后的说法,郡王又岂知,日后鲜卑一定会反悔?何况--”沈少孤言词稍歇,看一眼沈伊,微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说起世仇,东朝世族中还有比沈氏和郗氏更难相容的么?”他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衣袖上的兰花绣纹,无限感慨地道:“九年前郗氏满门因沈弼一手谋划而受族诛,此等血海深仇之下,却也不曾见阿彦有将沈氏赶尽杀绝的意思,不是么?”

“沈、少、孤!”沈伊咬牙切齿道,“别忘记了,你也姓沈!”

沈少孤冷笑,语气寡然:“天下姓沈的人何其多,可不止你们武康沈氏一脉。孤死后自入柔然陵寝,却绝不会入你们沈氏宗祠。”

“好……”沈伊倒吸冷气,强压满眸恨色,诡异地笑了几声,“其实方才你说的事也不是不可考虑,大家各退一步何妨?”见沈少孤颇为意外地扬眉看来,沈伊话语凉凉道:“那位柔然女帝不是一直倾慕华伯父么?融王若将女帝送去云中,说不定尚可看在华伯父的面子上,与你定下友好盟约。”

“混帐!”沈少孤厉喝,振袍起身,暴怒之下的掌风凌厉而出,却又在袭上沈伊胸口的刹那猛然收住力道。

掌风虽未及身体,沈伊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眼前这人的眼瞳幽黑透亮,似永远都看不透的深远,幽寒的异香随着他方才一瞬的盛怒而溢满堂上,少时的记忆又一次泛在心头,沈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硬着头皮道:“我的提议,小叔叔不妨考虑考虑。”

沈少孤盯着他看了良久,自嘲一笑:“长靖说那次南下洛都的途中你的确听了我的话帮忙甚多,我原以为你和沈弼他们有些不同,还有副诚心待人的心肠,今日看来,不过还是故作表面文章的虚情假意。我早不是武康沈氏的人,你心知肚明,不必这么委屈自己口口声称小叔叔。”

长靖?--沈伊心念微动,想到什么,面容渐渐绷紧,转头看着郗彦,从来都是霁月一般明朗的眼眸忽然一片深沉。

郗彦一直不曾言语,沈少孤的帛书放置案上,他也不曾相顾。他静静坐在案后,注视着不远处的烛台,目光飘忽,似神思并不在此处。直到此刻堂上忽然寂静下来,他才抬了抬头,将帛书原封不动地递回。

沈少孤皱眉:“你看都没看,就退回来?”

郗彦道:“不必看,此事与我无关。雪魂花有或没有,我也无所谓。若融王坚持要以雪魂花去要挟尚,请亲自去拢右鲜卑军营与他谈。”

沈少孤端详他淡静似水的面容,轻笑:“我和他谈的效果,怎比你亲自求他?你有没有雪魂花无所谓,那么夭绍呢?你忍心让她年纪轻轻便要守寡,与你的墓碑过完这一生?高平郗氏还等着你振兴,蔷薇图腾刚刚重现世上,难道时不过久,又要沦灭?如果是这样,你之前九年的步步为营、苦心筹谋,又有什么意义?”

郗彦不为所动,撩袍起身:“家老,送客。”

“不必急着赶我走,”沈少孤道,“此事我不会催你,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不答应,我自回燕然山毁去所有雪魂花,并修书北帝,与他联盟,夹击鲜卑。就算在中原混战中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日后任人宰割而毫无还手之力。”他口吻恹恹,这几句满含祸心的话被他说得索然无味,说完,踱步走到堂外,下阶时脚步顿了一顿,缓缓弯下腰,从暗青石砖上拾起一颗深紫葡萄,凝思片刻,看着长廊深处一笑。

“有一事险些忘记,”沈少孤转身回到堂上,从怀中取出两枚玉佩放到郗彦面前,“这是为师给你和夭绍准备的新婚贺礼。无论如何,为师是希望你们二人能携手一生,不离不弃的。”他深深叹口气,将捡到的那颗葡萄放在玉佩之上,声色不动道:“方才在外面捡到的。”

郗彦面容如常,目光却猛然一缩。沈少孤知道所猜无误,正中下怀的同时不禁也有些伤感,怜惜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萧少卿一时无话可说,拍了拍郗彦的肩头,两人看着那颗葡萄,各有所思。

唯有沈伊怔怔地目送沈少孤踏下石阶,望着那袭金袍渐消逝在夜色深处,过了一会儿,才在满心的空茫下闭起眼眸,轻轻扬了扬唇:过往一切再美好,却也如行云流水,弹指一挥的红尘,不可挚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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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伊和萧少卿皆没有再在郗府逗留太久的心思,二人一前一后离去迅疾,借口竟如出一撤:朝中政事未完。郗彦何尝不知他们的仗义之心,然而他们既不明说,他也无法相阻,亲自送二人出府后,他一人回到堂前,看着台阶上洒落一地的紫葡萄,不免一声苦笑。默思良久,才移步至书房。

书房中烛光轻燃,素白的窗纱倒映着房内那女子的身影,秀美温柔,令人不得不眷念入怀。

郗彦看着窗上的那抹影子,半日竟不见她动弹分毫。她等在房中,似已静默成石。他犹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推开门,轻步走入。

夭绍正斜坐在软榻上,微闭着眼眸,似已入睡。一旁勾嵌金丝的帷帐在烛火下折射出暗淡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隐约可见水泽轻闪。

郗彦坐到她身边,看着她手里紧紧捏着的空盘子,低声问道:“葡萄这么快都吃了么?”

“没有,”夭绍摇了摇头,并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被他的话惊一跳,身子略略一侧,依偎在他肩上,轻轻道,“我都弄洒了,一个都没吃着。”

郗彦拿开果盘,将她抱入怀中:“没吃到葡萄,所以在这里伤心?”

夭绍微笑:“那葡萄肯定是酸的。我才不会为它们伤心。”

“是么?”郗彦淡淡一笑,手掌抚摸她的面庞,缓缓拭去那些未干的泪痕,“那为什么伤心?”

“我刚刚在路上摔了一跤,”夭绍低声抱怨,“还是在前庭拐入书房的梅林旁,伊哥哥和憬哥哥在那里系着的冰丝线居然还不曾断,这次重修郗府,竟也没人发现。我都被那根线绊倒很多次了。”

“梅林?”郗彦莞尔,揉了揉她的长发,“修得好好的长廊你不走,为何偏走小径?从梅林走过来,也不会近多少。”

夭绍轻声道:“我习惯了。”她抬头看郗彦一眼,明眸似水,神态娇然:“往日你总在梅林溪边练字,我这样走,能快点看到你。”

郗彦注视着她,指尖停留在她的颊侧:“可是现在是夜里,我也不在梅林。”

“是,”夭绍微笑,“可我还是不想走别的路。我就喜欢梅林旁的小径,就算被绊倒很多次,都没有关系。我总能找到你,看到你的,不是么?”

郗彦目色渐深,看着她,默然无声。夭绍温顺地伏回他怀中,开口说话时,气息柔软温暖,一下下熨烫着他的胸膛:“小时候并不知道每次都想要快点找到你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每一次在溪边看到你,总觉得温暖和安定是为什么,更不知道,我什么事都依赖你信任你是为什么。其实长大了我也不懂,因为那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不过今夜我再去的时候,虽然梅林中没有看到你,我却知道了。”

“什么?”

“我喜欢你啊,”夭绍红唇微弯,秀颜如明玉剔透,满足的笑意从心而出,“我从小就喜欢你。小时候的喜欢和现在或许不一样,但有一点一直没变,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说到此处,她扬起脸望着他,与他眉目相对,认真问道:“而且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是吗?”

郗彦手指正抚摸她的面颊,指尖所触,温柔滑腻,温度却似火在灼。他清晰感受到她深浓的心意和由心的喜悦,他从没有感受过这一刻的柔情刻骨,却又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他眼角微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低下头,以唇齿间的亲密碰触确认她的想法。

他和她一样。他比她更需要她。甚至生死都不能弃。

念光至此,忍不住便想起日夜折磨体内的寒毒。想到迟早有一日毒发身亡,要留她孤独至老,他就恨怒盈胸,耳边更重现沈少孤方才言词,一句句如冰刃割裂神思,令他全身发颤,下意识地用双臂将她紧紧锁住,温柔的亲吻转为狠力的噬咬缠绵,她早已不堪承受的蹙紧双眉,他却沉溺在锥心的怨恨和无法自拔的爱意中,难以自知。

唇上传来的痛楚越来越深刻,夭绍想要挣扎,但睁眼看着他的雪白苍冷的面庞,心中酸痛,只得沉默着将他抱住,再度闭上眼睛。直到血腥的味道啖在舌尖,胸前的衣襟被他用力扯开,夭绍这才一惊,忙将他的手抓住:“阿彦?”

“你不愿意?”他怔了一怔,微微抬起头,双目暗沉似有血色,冰焰流动其中,深思已难见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