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说得是。”耳侧不知为何似微微回旋过一阵冷风,吹得谢粲竟突然冷静下来。于是拼命压下锥心的气愤,手擒着玉狼剑,掉马转身,率部潜入山魅谷。
“又逃?”夏侯雍低声冷笑,双腿一夹马腹,“追!”
“不可!”有将军劝道,“前方深谷难辨,怕有埋伏。”
夏侯雍怒道:“杀父仇人的独子近在眼前,岂可放过!”又道,“先前不知他们兵马多少,方才你已看清了?还不足两千骑!我们以十对一,有何所惧?”一勒缰绳将要拍马追上,那将军顿足懊恼,正无从相劝的忧虑中,前方却有几位骑士靠近谷口,望着谷中盛载漫道的车辆,大喜道:“有干粮和绸缎……”夏侯雍与那将军俱是一怔,其余近两万的将士却不禁轰然爆出欢呼。诸人本就冷饿交加,此刻再不顾将军之令,群涌入山谷,争夺干粮,撕扯绸缎,再无军纪军容可言。
那将军忍不住闭紧双目,长叹道:“上盈其仇,下务其私,我军今败,怕是已无回程!”
“不!”夏侯雍却在此间适时清醒,放声喝道,“有埋伏,撤军退回!”
此声用尽内力,自气血丹田喷薄而出,震得谷中数万将士耳膜嗡鸣,愕然相觑之间,却听两侧山岭突起如瀑飞落的铁蹄声,火束惊云,击散雨雾,照得山顶上乍然而现的数千将士的轻甲铁衣灼射出烈烈光芒。赤黑的弓弩高高举起,一眼望去,铀光阴森遍目,毫无缝隙可存。南蜀将士终于回过神来,脚步慌乱,一齐奔向两端谷口,愈急,却愈是拥堵不出。一声清越的鼓声似水流潺潺穿越谷间,盖住哄乱中的诸多声响,静静敲击。数百巨石在鼓声下轰然滚落,挡住谷中前后出口,绝为死路。
一时山顶上箭弩尚未拉涨,蜀军面容已呈丧颓之色。
眼见谷中两万士卒已是瓮中待屠之物,山岭上几千将士却无一肆意笑骂,只是静默坐于马背之上,冷冷望着谷中诸人。数千目光寒如无形游动的剑气,压得满谷士卒无不压抑住喘息,倏然惧是无声,只是惊骇相顾,于死地想方设法,找寻最后的出路。
山上弩弓慢慢拉起,细小的弓弦震荡本是微不可闻,如今却似攫取住了两万蜀兵的心弦,随着它猛涨的杀机蓦地紧缩。
窒息之中,鼓声又起,谷顶更是传来一人沧桑老迈的歌声:
“白云剑
碧霄鼓
长风横槊
密雨惊镞
流沙吹山御旌旗
荒原雪海遍银甲
墨水冰生白骨
长河落日血舞
青翼凌天
虎啸心魄――”
放声而笑,弹剑长歌。夜色下的山魅谷悄寂一片,火光笼着蒙蒙天色,将云层染成血红。战栗的暗流在风中激荡,万人仰首,于死神压顶之下望着那名青甲白袍的老者持剑悠然而至。
“竟是风云骑……”夏侯雍身旁的将军脸色灰败,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在惊悚中颤抖,“已消失九年的风云骑……”
山上老者登上高岩,即便隔着百丈之遥,那将军也似望见了老者那双浸透人间艰辛苦寒的眸中漫出的阴冷无情。
“十二年前南蜀离间北府诸将、毁我三万兵众之罪,如今该报了罢!”老者喃喃自语。“少主有命――”他放声一喝,山峦震响,“坑、杀、蜀、军!”
山魅谷中似有劲风飞过,拂上峰巅,所有火把悉数熄灭。一片暗沉悄寂中,弓箭与飞石齐落,哀嚎惨叫声中魂入九泉,血雾蒸腾而上,再次笼罩住山林草木。夜色于肆虐疯狂的杀戮中飞速流逝,待东方晨曦飘现,血河淌流,满谷横尸,望不尽生死之苍茫。
人间炼狱,不过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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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贞十三年,三月末,南蜀连贺阳之祸,国中三皇子统军二十万,进犯襄陵。孟津告急,豫章郡公云憬领五千骑兵星夜南下救之。祖偃屯寨益宁,连营十里,敌众我寡,硬战不利。三月庚寅,祖偃遣淳于岧、夏侯雍统左营大军攻取孟津,暗夜渡江。憬公命孟津士卒尽数退出,留空寨一座,重集兵于石夔。
三月辛卯,骤雨,大雾。夏侯雍领骑兵两万攻取石夔。石夔地势险恶,更兼雾障弥天,雍不敢冒进。岧报胜于益宁,祖偃大军拔帐,倾出渡河。是时,憬公密令大将颜谟领五千步卒暗穿紫桑秘道,潜入南蜀。待蜀兵半渡于河,自后方抄袭而上,大乱蜀军。祖偃闻后方受袭,大惊,即分兵逆应之。颜谟退兵急速,渡回东岸,引火燃尽木筏,碎石以断追兵。
是日未时,憬公使东阳侯领两千精骑出战夏侯雍。雾中箭射,诱敌入西岭密林山魅谷。时逢徐州北府兵初援江州,高平侯郗彦亲率风云骑扼敌于谷侧,坑杀两万蜀军,仅夏侯雍单骑隘口逃生。入夜,憬公趁南蜀首尾难顾,领三千骑兵攻入孟津大营,直入辕门,血洗中军。蜀军大震,慌乱渡江,残箭破橹横江飘流,一夜之间,军心怛惧,数月不敢再战……”
――《东纪剡郡云氏列传》
作者有话要说: 紫桑、孟津之战参考三国官渡之战中的白马之围,和春秋的崤之战。
顺便说一下,前面的云中白阙关之战参考赤壁之战,其实前面有明眼的朋友已经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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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补一张地图,以便大家熟悉一下文中所涉地名的地理位置。
这章地图画的时间比较久了,起先设想的战术和想在的不太一样,所以那些红箭头、蓝箭头大家就忽略吧……
☆、将初成
谢粲率部撤回石夔关时,时已黎明。东方星辰逐渐黯淡,青云之下曦光浅薄,远不比西天血染的殷红惊人。孟津浅滩上厮杀的喧嚣透过重山轰鸣入耳,想是激战仍酣,谢粲驰马于高处远望,西南水天暗沉,无数战舰飞纵横流,正携着南蜀的残兵败将,在硝烟箭雨中飘转逃亡。
眼见大胜在望,石夔关里已隐隐传出了欢呼声。谢粲却沉默着,一时身心俱倦,提缰拨辔,慢慢策行入关。小侍从沐狄早已等候在营寨前,望见谢粲率众而归,欢喜无限地迎上,大声道:“恭喜小侯爷得胜归来!”
岂料谢粲却无之前每次战后的得意飞扬,听着“得胜”二字更仿佛是被冰流相激,脸色猛地一白,低喝道:“有什么高兴的!”恨恨丢开长鞭下马,转身疾步入营。
沐狄骇于他不寻常的神色,愣在当地。随后的骑兵一一与他擦肩而过,人人皆是失魂落魄的恹恹无神,眉目间依稀可见几分消沉怅冷,似乎是在森寒不见光亮的暗夜中待久了,褪尽了战前初发时的明朗意气。
沐狄疑窦丛生,忙命人牵走马匹,急步跟上谢粲,于一侧打量着他面庞上的怒气和怨怼,小心翼翼地在心中辗转推敲着各种猜测,却不敢贸然相问。
“那是谁?”行至中军,谢粲突然止步,望着左营辕门前正与顾峤说话的中年男子,一袭蓝袍、清瘦冷肃,只觉是似曾相识。
沐狄道:“是江左云阁的偃真总管。”
“偃真?”谢粲心念一闪,沉下脸道,“云澜辰是否正在营中?”
“是,正在帅帐等着郡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