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清心寡欲的国公夫人,只捻了串珠子极速的滚动着,仿佛被打被羞辱的那人不是她。
不过在江春看来,不论以前的大秦夫人做过什么,她都不该当着人面被打!这时候真正被羞辱到的人真不是她,是她身旁气得胸口大力起伏的老夫人,她养的好儿子,不分青红皂白就当众赏老婆耳光……窦立芳倒是得了他真传!
“好!好!好!我养的好儿子!不说你媳妇儿给你养了儿子,这二十几年来未犯下何错,你何德何能平白无故打了她?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大老爷,我倒是第一回见!”说着愈发咳得厉害了。她虽也晓得大秦是甚人,但她不是好的,她儿子却是好的,她被当众羞辱,这与羞辱元芳何异?糊涂!
“母亲,你被这贱妇蒙蔽了!她最是表面清心寡欲内里藏奸的!”窦宪仍在执迷不悟。
“闭嘴!你何德何能骂人贱妇?你是比她多生了只手还是多条腿了?今日……今日……噗”说着就觉喉间那股腥甜忍不住,一下从口喷出。
“啊!”众人又惊呼起来,身边伺候的忙着扶住她,嘴里“老夫人快坐下”“老夫人消消气儿”的劝开,但依然消散不了老人家心头那口恶气。
“母亲!”窦宪也被吓到了,颤抖着声音扑到老夫人膝下,抱着她膝盖就啜泣起来。
“母亲,母亲!”哭得像个五六十岁的蠢孩子。
老夫人望着他这副蠢样,只觉着自己将他从张家带出来也是枉费心思,还不如当年就让他在张家自生自灭,想她邓菊娘用尽心思手段夺回来的儿子,就是一个废物……那种对自己几十年人生的怀疑与否定煎灼着她,似有一把烈火灼烧着心肺,烧得她一口腥甜又涌上喉头。
但她不能出丑,她一定要坚持住。
“唉,那你说你可有错?”老夫人最后给他一次机会。
“儿子,儿子不知母亲何意,只这贱妇今日所为,母亲你包庇得了她一时,却包庇不了她一世,儿子……真后悔当年娶了她进门,还生下那逆子!”
“噗!”听到自己最心爱的孙子被他当着众人污蔑,老夫人只觉心口绞痛,那口热血再也忍不住,喷了出来——元芳被辱成了压倒这个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次再也没有人能来得及扶住她了,她就由坐着的凳子向前倾倒下去,倒在了窦宪身上,再也无声无息,就与那只悍猫一般。
阿阳与江春最先反应过来,过去扶起了老人,但她四肢松软,自然垂下,已经立不住了。众人望着这副面若金纸,双目紧闭的样子,尤其嘴角鲜红的血丝尤其扎眼,扎得众人心内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今日这窦家怕是玩完了。
果然,窦宪呆愣过后忙叫刘太医来:“刘太医,太医,快瞧瞧我母亲,我母亲怎了?”老太医不必他叫唤亦过来了,蹲下|身翻了翻老人眼睑,将三指搭到她寸关尺处,众人都噤若寒蝉,眼巴巴望着他。
江春觉得这三分钟是她有史以来遇到最漫长的三分钟,仿似过了一年那么长,才见刘太医念叨了句“如指弹石”,又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老夫只能试试扎针了……若扎三针还醒不过来……”众人皆知那就是没救了。
只见他快速的从身后药箱里拿出几根银针来,先拿一根斜向上扎在老夫人鼻下人中处,众人屏住呼吸,见老夫人动也不动一下。
刘太医见此,吩咐下人脱下老人鞋袜,对着左右足底涌泉穴又各扎了一针,这回老夫人倒是喉间微微“吼吼”了两声,众人眼巴巴的望着,她也未睁开眼睛。
“吼吼”过那两声后,她就再无动静……那两声仿佛只是众人幻听了,或是回光返照……众人瞬间静默下来,不敢想那四个字,不消说,这就是刘太医未完的后半句了。
果然,刘太医又拿了她脉瞧,瞧了半日也未再说话,江春只觉心慢慢沉下去。
“刘太医,刘太医,这是怎说?我母亲这是怎了?”无人理睬窦宪的追问,今日的他成了最大的笑话,众目睽睽之下气死自己母亲的第一人,可算旷古绝今了。
半晌,刘太医行了一礼,沉着声音道:“老朽无能,老朽自会进宫向皇后娘娘请罪,国公爷请准备起来罢。”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窦家老夫人还有位作了皇后娘娘的姑娘,今日这事,怕是无法善了了,尤其这位地位血缘尴尬的窦宪,或许张宪。
见老太医收拾了药箱子要走,江春着急,难道窦元芳的祖母,上午都还有说有笑的老人,就要这般去了?窦元芳回来见了这场景该何等失望与愤怒?江春不敢想象那场景。就如这位老人上午还说过的,他与父母缘浅,夫妻缘也断了,就连子女缘也是若有似无,现在唯一真心疼爱他的祖母也不在了……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
他虽然皱着眉寡言少语,但他从来光明磊落,正直无畏,他还救过自己……她不想那样的伟男子失去最疼爱他的人!
于是,她也管不了后果了,大不了就让她声名狼藉在汴京混不下去吧,就让她滚回金江去,就算滚回王家箐去种田养猪,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也一定要为窦元芳拼上一把!只有尽了力,她才不会后悔,不会鄙视自己心安理得享受着窦元芳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与帮助。
她不想他伤心,她不想鄙视自己。
只见她蹲下|身去,敞开老人外衫,也顾不上还有外男在场了,将里头内衫也敞开了些,将手指搭她颈动脉处,果然已经没了搏动,这难度就更大了……
她先掰开老夫人嘴巴,见里头无甚杂物障碍,这才稍微抬高她头颅,令气管通畅,深吸一口气含在嘴里,捏住她鼻孔,对着她嘴巴里吹去。老人脏腑虚弱,运化不行,即使日日清洁,香茶漱口,空腔有些难闻的浊气还是在所难免的,但在抢救生命面前,这都是无关紧要的。
江春皱着眉,不管那口腔气味,继续深吸一口气渡给她。
众人皆被这样子惊到了,有妇人道“这丫头是失心疯了不成?”但事不关己,只消自己能从事后皇后娘娘的盘问里脱身就好,现目前就当又看一场戏罢。
只有胡沁雪眼睛微亮,又有些害怕,若是不成……妹妹岂不是惹祸上身?
那秦夫人也松了口气,本来还担心皇后娘娘追究下来她会说不清呢,现在被这丫头一折腾,不就有现成的背锅侠了?她只乐得她多折腾,可着劲的折腾,当着这多人的面,最好折腾出笑话来,她才痛快,既除了这可恶的老虔婆,拉上自己那好姐妹母子俩垫背,还把自己摘干净了!真是一箭三雕!
江春却无暇顾及这些人的心思,她满心满眼只有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待差不多了,她再将老人外衫敞开,隔着内衫对她进行胸外按压,双臂垂直,向下用力,五厘米……每一项要素早在心内成了复读机,不断牵引着她操作。
因为过于紧张和着急,胸外按压又是个体力活,汗水从发际鬓角冒出来,顺着莹白泛红的面颊流下,流到下巴,到脖颈,到胸前,到老夫人面上……
她注意不到。
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窦元芳伤心,不能让自己看不起自己。
准备离开的刘太医愣愣望着她,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难以置信。以窦丞芳兄弟俩为首的青年男子皆吃惊的望着她,既觉着她是失心疯了,都去了的老人,还要这般折腾,又觉着认真的她格外好看……后头众夫人娘子们也都呆呆望着她,只觉着这小娘子发起疯来也是可怖,还好不是自家的姑娘(姐妹),不然自己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而胡老夫人却是隐隐含|着期待,若她这次成了,那窦家与胡家,就是绑得死死的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她也不知为何,自从她救了她后,就觉着这小姑娘定是还有旁人不知道的本事没使出来。
急急从宫里赶来的姑侄二人,望着这场景,眼眶就有些发热。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哥嫂(爹娘)都在束手旁观,望着老人死去,只有那个小姑娘,拼尽了全力,流着汗水的抢救老人……仿佛那个老人才是她的亲人。
众人见了他们姑侄二人,自有女眷屈膝行了礼:“请皇后娘娘安。”
那三十开外的女子满目伤痛,才与侄子商议着审问账本下落之事,他府里下人就递了话进来,说老夫人不行了……她当时顾不得与官家请旨,急急就跟了侄子出宫,一路上那叫窦三的下人已将来龙去脉说过了。
姑侄两个听得面色铁青,那窦宪与小秦夫人,真是丧心病狂!她不管她们妻妾之间纠葛如何,她只知道伤到她的娘亲,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两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府里,一进那院子就见了这副光景,哪有功夫理会旁人,只随意叫了起,眼眨不眨的望着小姑娘。
只见她在老人胸口按了一会儿,又对着她嘴巴吹了几口气,又来按压她胸口,又吹气……就这般来来回回,就在窦元芳也以为怕是没希望的时候,老人突然就毫无征兆的咳了两声,咳出一口痰来。
元芳觉着自己眼睛泛酸……这种感觉只有八岁前才会有。八岁后的他就是祖母手把手严厉教导出来的君子,君子是男子汉,不可轻易落泪,不能将怒喜思悲恐表现出来……但他是个人,是个也需要感情慰藉,也需要心灵温暖的人。
在这一刻,他觉着自己像个人了,她让他像个人了。
众人只以为自己幻听了,小声问身边人:“你刚才可听见老夫人咳嗽了?我怎还耳朵发叉了……”
“我也听到了哩!”
“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