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用膳,原有固定时间。然而姚贵妃身子弱,又在西苑,不管这些死规矩。

皇帝听她发问,忙吩咐宫人准备晚膳。

这顿年夜饭看上去非常普通。姚贵妃只用了一点,就搁下了碗,声音柔嫩:“我吃好了,有些乏,就不守岁了。”

皇帝一笑:“你父母亡故多年,身子骨又弱,快去歇着吧,不用你守岁。”说着吩咐宫人:“还不快伺候娘娘回去歇着?”

宫人领命,扶着姚贵妃先行离去。

皇帝则又命人上酒,对苏凌道:“来,陪朕喝两杯。”

苏凌神色淡淡:“嗯。”

酒是上好的酒,菜是最好的菜。除夕夜又是最好的时候。可很明显皇帝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一杯又一杯,后来已有了些醉意:“你母亲若是殊儿该有多好……”

姚贵妃单名一个殊字。

苏凌只轻声道:“父皇醉了。”

“是啊,醉了……”皇帝轻叹一声,再次端起了酒杯,满满一杯酒,一口饮下。

苏凌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满意。他想,怀思如果聪明一些,就该回一句:“儿臣会事贵妃娘娘如母。”

皇帝摇头:“罢了,不说那些了。贵妃娘娘待你很好,没有她,就没有你的今日,你要记得她的恩情。”

苏凌只“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话五月份,他被召回皇宫的时候,皇帝就对他说过了。

那时,皇帝居高临下,告诉他,他之所以能以二皇子的身份回宫,是因为贵妃娘娘心善,执意要给他本该有的身份地位。要他时刻牢记姚贵妃的恩情,以母事之。

而苏凌心里很清楚,最重要的原因是姚贵妃四月份小产,再难受孕。与其皇位旁落,交到宗室子弟手上,不如给自己的儿子。——尽管皇帝不喜欢那个儿子。

“你如果听话,这江山都是你的。”

苏凌眼眸低垂,对这话倒也不怀疑。姚贵妃伤了身体,难再受孕。而皇帝又唯恐她伤心难过,也不敢再临幸其他妃嫔。如今存活在世上的,只有“萧瑾”一个儿子。

——即使真的再选妃生子,也未必能顺利长大。

皇帝再不喜欢,将来也是要把皇位交到他手上的。

放下酒杯,皇帝紧盯着苏凌,坐直身体:“还是那句话,好好孝敬贵妃娘娘。你想要的,都会有。”

苏凌神色平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儿臣有一事求父皇。”

“你说。”

“父皇知道,儿臣是在北和宫长大的。”苏凌声音很轻,“北和宫原本有十四位妃嫔,哦,不包括我的母亲……”

皇帝神情微变,怀思的生母自然不是住在北和宫的妃嫔。当年他为了姚氏,差点遣散后宫,最后虽未成功,却也将她们安置在一旁,不让她们打扰他和殊儿的生活。

他是真心爱她的,爱到眼里、心里只能容下她一个人。最开始的两年,他们如同民间夫妇一样,很恩爱,偶尔也会吵架。只是他不应该在吵架后,负气离开西苑,又临幸一个小宫女。

清醒以后,他就后悔了,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厌弃。

姚氏得知此事,哭闹着要出宫,想要和离。

他使出浑身解数,才哄得她回转了心意,原谅了他。

自此,他宠着她,纵着她,不想让她有丝毫不快。至于那个被他临幸过一次的宫女,他本想赐死,向殊儿表明心迹。

然而姚氏却拦住了他。她眼中含泪,神色凄楚:“又是何必呢?糟蹋了人家姑娘,又要人家性命,果然女人就活该这么惨吗?”

他干脆让那个姓苏的宫女进北和宫去和那些妃嫔们作伴。

此后,他就一直守着姚氏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姓苏的宫女一夕承欢,竟有了身孕。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

如今听怀思提到生母,皇帝隐约有点不自在。他咳了一声:“然后呢?”

“十四位娘娘,现在只剩下十一个。儿臣听说今日静嫔娘娘闯进西苑,惊到了贵妃娘娘。”

皇帝原本还带笑的面容骤然沉了下来:“若是为她求情,就不必再开口了。你以后只管把贵妃娘娘当你的母亲!”

苏凌眼眸低垂,自动忽略了他的话:“儿臣想给北和宫里剩下的十一位娘娘求一道旨意。”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儿臣希望父皇能准许她们能自由去留。”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摇曳的烛光在他脸上覆下一层阴影。不远处当值的内监也暗暗屏住了呼吸,唯恐在这大年夜里出什么状况。

“咣”的一声,皇帝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满脸不悦,“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先前教那个姓程的黑丫头给你做伴读,现在又想让宫中妃嫔去留随意。接下来是想做什么?要朕现下就将皇位传给你?!”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当值的内监下意识跪倒于地。

苏凌则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诚恳至极:“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倒是没什么不敢的?”皇帝冷笑,“朕愿意抬举你,你自己也该知道分寸。”

苏凌毫无惧意:“儿臣听闻十多年前,父皇也曾动过念头,想要遣散后宫。”他顿了一顿,续道:“其实今日回头看,当时如果真的放她们各自回家去,也是一桩好事。对父皇,对贵妃娘娘,对北和宫的娘娘们,都是好事。”

皇帝瞥了他一眼,神色略微缓和:若当年真将她们遣散回宫了,殊儿这些年也会开心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