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毓彭的介绍,许一城走到那大豁口里,信步迈进,顿时凉气扑面。他往里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里面其实很狭窄,重新入殓后这里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地宫通道用砖重新砌妥,进不去。整个空间除了阴森一点以外,并无异状。
许一城看了一阵,从那个豁口重新往外钻,身子刚出来一半,突然耳边听到一声轻微的“喀拉”声,心中立刻涌起一阵警惕。他还未顾上左右观察,海兰珠在外头突然惊呼:“小心!”许一城一抬头,眼见头顶的竹制脚手架不知为何猛地坍塌下来,几十根尖锐毛竹朝他身上扎来。
阿和轩眼中精光暴射,“唰”地拔出佩刀掷出去,霎时钉在许一城头顶的土壁之上。刀身挡住了冲在最前面的几根尖竹,许一城得了一点点缓冲时间,身子往回急忙一缩。随即那些竹枪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有十几根直直扎在了许一城刚才站立之处。倘若晚上半秒,只怕许一城已经被万箭穿心了。
这一通砸搞得整个宝顶前尘土弥漫,毓方和毓彭赶紧冲过去,拔开尖竹,把灰头土脸的许一城拽了出来。毓方问他有没有受伤,许一城掏出大白手帕擦了擦脸,说还好,只是手背蹭破了一点皮。毓彭在旁边愤愤地看着宝顶尖念叨:“您老人家有气朝贼人撒啊,冲自己人来算什么?”毓方瞪他一眼,训斥道:“你督工不力,还想找借口?”
海兰珠身上带着擦伤药,她走过来大大方方拿起许一城的手掌,涂上药膏。许一城冲她多谢救命之恩。海兰珠道:“先生言重了,这点药膏算什么救命之恩。”许一城道:“刚才若没姑娘那一声喊,恐怕我已经死了。”海兰珠抿嘴一笑,涂妥了药,把他的手背拿到唇边,轻轻吹了几口气,这才淡然笑道:“您是帮我们宗室做事的,我不去救您,难道还要害您不成?”她笑得明艳,许一城却听得眉头一动。
毓方问他有什么收获没有。许一城望着金顶,叹息说事隔太久,已没什么线索可寻,看来还是得从铜磬来源入手去查才行。此地事情已了,还是早日返京吧。
“好,回城以后我做东置一桌酒席,为许先生压惊。”毓方抚掌笑道。宗室的人对望一眼,看来许一城被这一场意外折了锐气,没心思再多待了,不知为何都松了一口气。这个家伙自从进了皇陵以来,既不敬畏也不刻意蔑视,而是带着一种好奇的闪亮眼光,仿佛整个东陵只是一个有趣的研究对象。这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心态,令他们心中莫名不安。
众人转身离开妃园,许一城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头。他迈出园门的一刹那,突然转回头去,多看了一眼那状如鬼妃嘶吼的豁口,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
位于户部街的京师警察厅最近比较清闲,虽然各个单位还在照常运转,但所有人都有一搭无一搭,倘若有人来报案,往往连笔录都不做,随口就打发走了。大家跟抽走了主心骨一样,魂不守舍,三五成群低声谈论着时事。
吴郁文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拿着新出的《世界日报》,一杯清茶热气散尽,他也没喝上一口。报纸上在副版有一条新闻,说京师警察厅侦缉处吴处长会同京商义卖古玩,所得善款用于各处济良所、养济院、留养局和务本社善堂等处,呼吁各界体恤战乱孤苦,足彰慈善仁德云云。可吴郁文更关心的,是下面一条不起眼的小豆腐块:“京奉铁路局三名比利时籍工程师前往山海关检修线路,日方以管辖权不同提出抗议,国府未发表评论。”
他心里明白,这是要给张作霖离京打前站了。这几天时局更加飘摇,本来警察厅每日都要呈报《治安咨文》给上级,这是顶顶要紧的事,如今也没人催了。总统府那边什么都不管,估计都在忙着打包装行李呢。现在的警察厅,全依靠惯性在运作,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啪”地停掉,散成一地的沙子。到了那时候,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就没人能预料了。
这时有手下来报,说一位许先生求见。吴郁文一听,赶紧吩咐请进来,然后叠起报纸,正襟危坐。许一城西装革履迈步进来,一脸淡笑。
吴郁文当日放过五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许一城在南边有人,可以做北伐军的介绍人。所以两边一落座,他就急不可待地问南边的事如何了。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搁在办公桌上,吴郁文拿起来一看,眉头一皱,这名片上的名字陌生得很,姓戴名笠字雨农,头衔也不是很大,不过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上尉联络参谋。
“一城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吴郁文阴森森地问道。他好歹是处长,跟一个上尉联系也太跌身价了。
许一城跷着二郎腿,悠然用指头晃了晃:“您再仔细看看。”
吴郁文也是老于宦海,他再去看,果然看出端倪。这个上尉联络参谋虽小,可却是总司令部出来的。经常随侍蒋中正身边的,必是亲信。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比认识什么师长旅长更方便。
许一城道:“年初蒋公下令,成立了一个联络组,专事对北方诸省联络,就是我这位朋友管着。你与他联系,恰到好处。”吴郁文听了心中有些惊讶,原来这机构才新立不久。许一城看穿了他的顾虑,又说道:“正是新机构,才好办大事。他急于立功,您急于投效,这价钱就好谈了。”他用指头点了点片子,“不是我夸口,这位戴雨农将来可会成大气候,不趁他未起之时熟络,等到成龙成虎之时,再攀附就晚了。”
吴郁文立刻把阴脸给散了,眉开眼笑,把片子收好。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许一城不经意地一抬眼:“一城此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求吴处长帮忙。”吴郁文知道这是要提条件了,一拍胸脯:“只要兄弟我能做到,一定义不容辞。”许一城说那天拍卖物中有一件铜磬,不知吴处长可还有印象从何处得来?
吴郁文一愣,随即笑道:“王老板家又闹鬼了?”他身为侦缉处长,京城耳目众多,这点事情瞒不过他。
许一城不能说出东陵的事,这些人都是贪狼星转世,如果知道那一条生财之道,断然不会放过。他索性将错就错,回答说:“我是帮人帮到底,查问下这东西的源头,也好对症下药帮他驱邪。”
吴郁文双手抱臂,陷入沉思。他不懂古玩,所有收藏都是从犯人家里抄走的,能抄多少抄多少,经手数量一大,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许一城盯着他的脸,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脑子里也在飞速转动。淑慎皇贵妃的墓是三月二十九日被盗,到了五月份铜磬就落到了吴郁文手里,这期间周折肯定不长。如果要追查来源,从吴郁文这里最快不过。
吴郁文实在想不出来,一拍桌子喝道:“长发,进来!”一个马脸愣小子跑进办公室,说叔叔你找我?吴郁文说:“咱们原来弄过一个铜磬,你还记得是从哪得来的么?”长发挠挠脑袋,想了一圈,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裴翰林拿来赎儿子的么?”
许一城这才知道,原来在上个月中,六马路的日本商人报案说丢了一批烟土,警察厅一查,是一个姓裴的小子干的,人赃并获,当时就拘了回来。他爹是个前清的翰林,除了如数上缴罚款,还送了吴郁文几件古玩,这才把人给赎出去,其中就有这件铜磬。
“那位翰林是不是叫裴涛?”许一城问。长发找出当时的保书来,一看底下签名,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果然是裴涛。许一城眉头一展,笑了:“哦,原来是他。”
这位裴涛裴翰林,在京城古董圈里可算是一位名人。不是因为他文采风流,而是因为这个老头子对古物十分痴迷,到处搜罗。可惜他眼力欠佳,收的东西几乎都是假货,好多骗子时常上门卖些假东西。裴翰林家里藏着伏羲氏的九棘金币、大禹的青铜鼎、颜鲁公祭侄文的拓石、唐太宗的二十尺葵口大盘,经常孤芳独赏,感叹世人都是不识货的蠢材——这已经成了古董界茶余饭后的笑谈。
东陵的盗墓者居然把铜磬卖到裴翰林家里去,这可真是个好算计。铜磬是东陵的陪葬物件,流到市面上难保不会被人发现。而裴翰林名声太差,铜磬收在他的手里,根本不会有人当真。
“他送这件铜磬来时,有没有说是哪个朝代的?”许一城问。
这可把长发给难住了,他不识字,抓耳挠腮了半天,才说好像提了一句是啥周代的货。许一城听了有点蒙,佛教在汉代才传入中国,周代那会儿佛祖还没出来呢。这裴翰林再糊涂,也不至于买一个周代的佛家法器吧?
“哪个周?”许一城追问了一句。
“您可把我给问住了,五……五,反正有五个周还是六个周来着。”长发翻转着手掌,反复念叨。
听他这么一说,许一城才明白。武周,那就是武则天称帝那会儿了,她没用大唐国号,改为大周。武则天笃信佛法是出了名的,估计卖家说那铜磬是她亲自敲过的法器,那位裴翰林真信了。
麻烦在于,裴翰林这人虽然鉴古水平不济,脾气却偏执得很。他自信绝无走眼,是捡漏圣手,谁敢说他的藏品是假的,那一定是出于嫉妒。包括五脉在内,京城正经玩古董的人都被他骂过一圈。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这么能耐,怎么你们不是翰林呐?”
这么一个固执老头儿,想从他嘴里挖出来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许一城心中一转,大概有了主意。他不动声色地跟吴郁文又闲扯了两句,起身告辞。一走下警察厅的窄台阶,他正左右张望找黄包车,忽然听见对面茶馆里有人喊他名字。许一城一抬头,看见刘一鸣和黄克武正趴在临街的茶座边冲他挥手。许一城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居然守在这里,略微一怔,然后走了过去。
这茶馆叫天汇轩,当年是提督衙门的差役们常聚的地方。后来提督衙门改组成了警察厅,这里就更热闹了,只要是打官司的、跑人情的、刺探消息的,都会来这儿喝口茶,顺便盯着对面的动静。老北京说去天汇轩喝茶,意思就是惹上官司了。
最近战事纷乱,茶馆里头的人不多。许一城进了天汇轩,一屁股坐到刘、黄二人对面。黄克武叫伙计加个茶碗,给他倒了一杯。许一城也不客气,一仰脖喝了个精光。两人的茶壶不知是续了第几次水了,茶水淡而无味,看来是等了好一阵了。
许一城把杯子搁下,十指交叠,似笑非笑:“你们两个都听说啦?”两人点点头,都露出愤愤的神色。
沈默和许、药二人在素鼎阁的谈话并未公布,但刘一鸣从药慎行的一系列动作里,轻而易举就推断出谈话结果。
“既然知道五脉不会插手此事,你们又何必来找我?”
“他们又想做缩头乌龟,把责任推给您一个人扛。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黄克武愤愤不平地说。刘一鸣也严肃地点点头。
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正色道:“这你可说错了。调查东陵盗掘案这件事,不是沈老或药大哥推给我,是我自愿的。有些事情,旁人看着再蠢,也得有人去做才行——还记得谭嗣同当年说过的话么,‘自古未闻变法不流血而成功者,有之,则从嗣同始。’”
一提谭嗣同,黄克武血气“呼”地上涌。谭嗣同最好的朋友是大刀王五,那是京城武术界所有年轻人的偶像。他一拍胸脯,脱口而出:“习武之人讲究侠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许叔你要当谭嗣同,我俩就当您的大刀王五。”
刘一鸣推了黄克武一把:“别胡说,多不吉利。”黄克武吐吐舌头。刘一鸣转头对许一城道:“许叔,双拳难敌四手,这趟差事您一个人办太困难,得有几个帮手——甭担心五脉,我们俩用个人名义参加,他们管不着。”
许一城却摇摇头:“这次东陵的事情,太过凶险,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你们是五脉的种子,可不能出事。”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两人当即就炸了,纷纷表示这是看不起人,黄克武梗着脖子,甚至说要不签个生死契,性命我们自己担着!
来回争了几回合,饶是许一城也被这两个热血少年吵得头昏脑胀,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们两个真想帮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是。许一城道:“这样好了,咱们按五脉的老规矩来。我给你们出一道宝题,做出来,我就答应你们;做不出来,乖乖给我回家去。”
刘一鸣和黄克武面面相觑。宝题是五脉针对小字辈的入门培训,长辈会给出一件物品——可能是古玩,也可能是今物——不给任何提示,要求说出这件物品特色何在,值钱在哪里,或者蕴藏着什么门道儿,一物一题。宝题的目的不是辨认真假,主要是培养小孩子对各种物件儿的观察和熟悉程度,这是鉴古的基本功。
他们两个都是各门的精英子弟,从小到大宝题做过不知多少。现在听到许一城要出一道宝题,都大感兴奋。黄克武一拍桌子:“许叔你可不能食言!”
许一城笑道:“你看我这身材就知道了,从来不食言而肥。”他想了想,又道,“我今天出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就拿茶馆里的东西来出题吧……”他扫视一圈,最终把视线停留在曲尺柜台后头,伸直胳膊说,“就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