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妻子说着,关上电视,“我也不是非看不可,还不如去帮你。”牧师把咖啡收拾起来,擦了擦桌子,然后以一贯的精准动作慢慢地挪动他庞大的身躯。他的妻子站着把最后一点咖啡喝完,“这个节目倒是让我对你的布道词有了个想法,你可以谈谈人们不要被错误的预言引入歧途。”
牧师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我想大家都需要明白,眼下的情况并不是意外。他们需要明白,这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需要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是经过规划的。”
“要是他们问我这个计划是什么,怎么办?”牧师反问,但是并没有看他的妻子。他安静地走进厨房,她跟在后面。
“你要跟他们讲实话:你也不知道计划是什么,但是知道计划的确存在。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人们需要知道的。”
“人们已经厌倦了等待。这个问题是每一位牧师、教长、布道者、萨满僧人、伏都巫师或者其他类似的人都要面对的。人们不喜欢别人总是跟他们说有个计划,却不告诉他们计划具体是什么。”他转身看着她说道。她突然看起来更弱小了,小而且百无一用。她简直是个失败品,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声音。这个想法让他猛地僵住了,脑中的思绪也被打断,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她也站着没有说话。自从复生者出现之后,她丈夫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特别是这些日子,似乎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是某个他不愿告诉她,也不敢放在布道词中的东西。
“我得去写了。”说着,他作势准备离开厨房。她一步跨到他面前,就像高山面前立着一朵鲜花。高山停住了脚步,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你还爱我吗?”她问。
他握住她的手,弯下身去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将她的小脸捧在手中,拇指轻轻滑过她的双唇,又吻了她一下,一个深深的、长长的吻。
“我当然爱你。”他温柔地说。他说的是实话。
然后他怀着无限的温柔和爱意,将她举起来,放在了一边。
天太热,什么也干不了,但是哈罗德却十分确信,今天这样的天气适合死亡,不管死亡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两脚蜷在身前,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额头上已经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外面走廊上虽然有电扇嗡嗡作响,但送进来的气流只够偶尔吹动一张纸片。
雅各布就快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然后哈罗德才能进去,因为他们的床必须有人看着。人已经多到几乎没有地方睡觉。如果有谁离开自己的床,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等他回来就会发现,今晚只能顶着星星,在外面的人行道上过夜了。
每个人都一无所有,只好牢牢抓住手边的一切。哈罗德还算幸运,有个老婆经常来看他,还能给他带些替换衣服和充饥的食物。但是这样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士兵收紧了探视时间,理由是“人太多了”。
他们已经搞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无论原生者还是复生者。不仅如此,他们还怕被别有用心的人混进学校,煽动骚乱,犹他州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直到现在,那些人还困守在沙漠中,举着枪呼喊着自由。
但政府依然未能决定如何处理这些人,只能派兵看守他们,士兵的数量远远高于这一小股叛乱者能突破的范围。双方已经僵持了一周,士兵至今没有轻举妄动,完全是出于对罗切斯特事件的回忆,以及对媒体报道的顾忌。
于是,这些持枪的叛乱者只能每天趁士兵分发食物时出来,替复生者们吆喝两声“自由”“平等”的口号,随后便退回到隔离栏之后,回到全世界和他们自己铸就的牢狱之中。
相比罗切斯特发生的一切,以及那几个德国士兵和犹太人一家的死,总体的局势还算平稳。但尽管如此,调查局为避免事态失控,还是全面提高了安保等级,并实行了铁腕政策,因此,露西尔现在一星期只能来看哈罗德和儿子一次。然而涌入学校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地方最初也并不是为关押囚犯而设计的,营地里已经有传言说,政府正计划为每个人提供更多的活动空间。这也就意味着,不少人要被送到别的地方去。这是个不祥的信号,哈罗德不由得感到担心。
阿卡迪亚的供水虽然还没有完全枯竭,但已经出现了短缺。一切物资都开始实行配给制,食物配给已经够糟了,而定量供水则堪称严苛。
目前还没有人因脱水而死亡,而且很幸运,他们每隔三四天还能冲个澡。但是大家都学会了尽量不弄脏衣服。
开始的时候,这些看上去都是小事,甚至还挺有趣。人们吃饭时面带微笑,翘着小指头,还不忘把餐巾塞在领口围成一圈。当菜汁飞溅出来,他们就煞有介事地擦干净,生怕自己的举止不够得体,担心因眼下的遭遇而失态。
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体面,仿佛目前的境况随时都会结束,然后他们晚上就能回家,舒舒服服地歪在沙发上,看他们一直喜欢的电视真人秀节目。
但是一周又一周过去了,整整一个月——现在已经不止了——没有一个人能回家在沙发上看电视。第一个月过去的时候,年纪最大的犯人已经认清事实,他们回不了家了,而且情况会一天比一天更糟。从那时起,他们一步步抛弃了仪态,也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
面对如此多的人,尽管调查局还能控制好食物和水的配给,但已经无力收拾其他烂摊子。学校西侧的抽水马桶因为过度使用而堵塞,但人们还是照去不误,因为有些人觉得哪怕马桶坏了,只要还能忍受,有马桶用总比没有强。
其他人则干脆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没人看见,他们就随地大小便,更有些人,连被人看到也无所谓。
沮丧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复生者跟其他人一样不喜欢被关着。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期盼中度过,希望能回到所爱的人身边,或者至少能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中。虽然有些人还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去哪里,但是起码不愿意这样被关在阿卡迪亚。
整个集中营的复生者们都开始低声抱怨,渐渐失去了耐心。
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些结局已经无可避免。
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每天清晨五点刚过,阿卡迪亚镇上的六七个人就会接到弗雷德?格林打来的电话。电话中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也没有为一大早吵醒他们而表达的歉意,弗雷德直接用他生硬粗糙的嗓音喊道:“一个小时后去老地方集合,带上足够一天的食物,阿卡迪亚需要我们!”
在抗议的最初几天,弗雷德和他的人马尽量远离那些士兵,远离关押复生者的学校大门。他们那时还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抓狂:是政府,还是复生者?
的确,复生者们是可怕的、非自然的产物,但是政府不也一样吗?毕竟,是政府负责接管了阿卡迪亚,那些士兵、公务员、建筑工人和其他所有人,也都是政府派来的。
抗议是个辛苦活儿,比他们想象的要辛苦得多。他们渐渐变得疲惫不堪,嗓子也疼痛难耐。不过,每当有载满复生者的汽车吱吱嘎嘎地经过小镇的大街,向学校驶去时,弗雷德他们就感到浑身又有劲了。他们举起标语,努力提高嘶哑的嗓门,同时还摇晃着标语,挥舞拳头。
汽车开过来的时候,他们就把标语高举到车窗外面,个个都气势汹汹。“回家去!”他们大喊,“这里不欢迎你们!滚出阿卡迪亚!”
日子一天天过去,弗雷德和他那一伙人不再满足于远远地高喊口号,于是站到了汽车的必经之路上。当然,他们还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要表达自己的言论自由,他们想告诉全世界,当一切快要崩溃的时候,还有一些正直、高尚的人不愿意袖手旁观。但他们也不想闹过了头,把自己赔进去。
所以,他们一直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每次有卡车在学校门口停下,等待放行,再开往收容中心的时候,他们就会高举标语,快速穿过马路,每个人都愤怒地呐喊着,挥舞着拳头。甚至有人曾经抓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不过,他们扔石头的时候仍然非常谨慎,避免真的伤到人。
但是他们的行动一天比一天更大胆。
到第二个星期,弗雷德和他的一班人发现,大门口的警卫已经从一名士兵增加到了四名。他们笔直地站着,手放在背后,面容冷峻,毫无表情。他们始终注视着抗议者,但没做任何挑衅动作。
当载有复生者的卡车开过来时,士兵们就会从警卫室里走出来排成一排,站在抗议者前面。
面对这样的威权,弗雷德?格林他们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他们在士兵面前高喊着口号和各种诅咒,但绝不去威胁警卫——标准的非暴力抵抗。
就在那意义不凡的一天,早上刚过六点,当弗雷德?格林把车停在马文家的车道上时,太阳才刚刚升起。“又是新一天了。”约翰?怀特金斯喊道。他正坐在自己的卡车里,车门敞着,他的一条腿在车门外面晃荡。收音机开着,破旧的音响里传出尖细而扭曲的音乐声,歌里正描述一个一无是处的前妻。
“我错过了几辆车?”弗雷德问道,声音冷酷而尖刻。他跳下卡车,手里抓着示威标语。又是一夜没合眼,因此他一早就气不顺。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如果心里有疙瘩解不开,就要把这股无名火发在所有人身上,而弗雷德正是这么做的。
“你怎么了?”约翰问他,“你还好吧?”
“我没事。”弗雷德说。他绷着脸抹了一把额头——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又是满头大汗了。“今天早上车多吗?”
“到现在一辆都没有。”马文?帕克尔说着,走到弗雷德身后。弗雷德猛地转过头,满面通红。“弗雷德,你不舒服吗?”马文问道。
“我很好。”他愤愤地说道。
“我问了他同样的问题,”约翰说,“他看起来脾气挺大呀,是不是?”
“妈的!”弗雷德大叫一声,“我们快走吧。”